查看完整版本: 七月新番 -【秦吏】《連載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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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10 PM

第105章 打穀

  八月中旬,秋高氣爽,湛藍的天空上,雲夢澤迎來了最早一批南歸的大雁,排成人字的雁陣下,是蒙上一層白霜的大地,是枯黃凋零的草木。

  但在有人煙活動的裡聚周圍,卻絲毫沒有蒼涼之景。五畝之宅外,孩子們流著口水,眼巴巴地看著樹上的果子泛紅;田間地頭,金黃色的稻穗在微風中跳著搖擺舞。

  雲夢鄉夕陽里,農田旁的開闊地上,隨處可見躬著腰忙活的鄉親們,這是收穫的季節,也是一年到頭,農民最忙碌的時刻,全里沒有一個閒人。

  腿傷已經好大半的黑夫也坐不住了,想要走出來幫忙,站在軟綿的涼涼水田邊,入鼻滿是稻穀成熟的清香,前些日子的追逐廝殺、刀口上舔血的日子,似乎也離他更遠了一些。

  此時此刻,伯兄、丘嫂帶著幾個被他們家僱傭的庸耕者,正臉朝水稻,背朝天,手持鐮刀在水田裡割穀子。

  自從黑夫做吏以後,他們家的生活已經改善了許多,連農具都全部換成了銅、鐵,看看旁邊其他人家,居然還有用石鐮的……

  即便是鐵鐮,割起稻茬來依然不算快,這活計是很累人的,一天下來,腰都快斷了。

  但不趕緊收又不行,稻子成熟後,不能在地裡時間太長。

  唉,這就是地太多的壞處了,如今黑夫家有三人擁有爵位,雖然名義上分了家,但地卻是放一起種的。八月初時,伯兄只是幫黑夫把施了堆肥的那一百畝粟地收了一半,還剩一百畝用老辦法施肥的粟田,以及一百畝水稻。

  話雖如此,但農活急不得,黑夫家也不是將長工逼得活不下去的黑扒皮,見眾庸耕者累了,便喊他們在田埂上坐一坐。放下手中的鐮刀,摘下頭上的斗笠,雙手撣一撣衣袖,喝幾口婦人提來的白水,吃兩碗黑夫他母親蒸好的米飯,主人和庸客閒談幾句,其樂融融。

  要是荀子的高徒韓非還活著,看到這一幕,肯定又要陰著臉說幾句:「主人非愛庸客也,庸客非愛主人也」之類的話了。但豐收在望,田主人臉上洋溢著喜悅,庸耕者也是發自內心的開心,畢竟按照事先說好的,收成越多,他們分到的糧食也越多。

  短暫休息後,便又是繁重的活。

  黑夫在上面看了一會,也忍不住想要下去幫忙,但衷嫌他有傷在身,不許他下水田,於是黑夫便自告奮勇,和弟弟驚一起,包攬了打穀的工作。

  割好的穀子一束束在田埂上疊放好,每一束的份量是恰到好處的,多了拿不完,少了耽誤時間。

  黑夫的侄兒「陽」雖然才七歲,卻已經開始幫忙了,小孩子乖巧地蹲在田邊,幫忙把一捆捆穀子從田埂上,抱到打穀的地方,幾趟下來,跑得他滿頭大汗。可在大人的誇獎下,小孩卻不亦樂乎,只是臉蛋被秸稈劃花,讓人看著有些心疼。

  黑夫他們家的打穀工具,其實只是一個大木桶,稱之為「灌斗」或者「半斗」。其工作原理非常簡單,就是雙手緊握成熟的稻子下端,用勁摔打在谷桶內壁,這樣就能達到脫粒效果。

  桶邊還圍著一圈編得很密的竹篾,這樣一來,脫粒後的稻穀即便被打飛出去,也會被竹篾擋回來,落在桶內。

  黑夫這邊雙手抓一把穀子,高高地舉過頭頂,甩動穀子的破空聲,和穀子甩到灌斗四壁的撞擊聲悅耳動聽,然後就看到一粒粒金黃的稻穀離開了秸稈,躍入桶內。

  「半桶一響黃金萬兩,手中有糧心中不慌。」

  不知為何,黑夫想起了前世時家鄉的這句老話,兩千年裡,中國農民的農活,其實變化並不大。

  除了這種最簡單的木桶外,黑夫發現,旁邊也有用連枷的人家,那東西由一個長柄和一組平排的竹條組成,好像一個大號的雙節棍,可以來拍打粟、稻、麻等,使子粒掉下來。

  黑夫有心,暗地裡略微算了算時間,其實不管是半斗還是連枷,都既費時又累人,而且打下來的穀子並不乾淨,得吹拂乾淨,才能用來交租子,或者挑回家存入倉庫裡。

  「今年是來不及了,等到明年,我或許可能讓姊丈試著做做那種腳踏的木質脫谷機,那東西比半斗和連枷要高效不少。」

  「仲兄,你腿上還有隱痛,歇一會吧,剩下的穀子不多了,我來就行。」

  和黑夫一起打穀的,是他的弟弟驚,驚16歲,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半年時間,竟又高了幾寸。驚在去年被黑夫激勵過後,也變懂事了不少,過去幾個月裡,他被黑夫安排,去鄉里學讀書識字,為明年開春進入學室做弟子做準備,聽說在鄉邑裡十分勤勉,已經能夠寫出完整的句子了,只有在農忙時候,他才回家幫忙。

 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,也有部分原因是為了讓驚入弟子籍,免除兵役,逃避秦楚大戰。可現如今出了那檔子事,他還真有點吃不準,自己這官還能不能保住,即便保住了,聽說縣右尉很快就要調走,沒了靠山,黑夫在尉官體系裡,就不太好混了。

  「雞蛋不能全放我這一個籃子裡,秦律太嚴了,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罷官,驚還得有其他出路才行……」

  黑夫一邊想著,一邊坐到衷身旁,聽著伯兄和鄰居農人談天說地。這一年來,隨著他們家日益興旺,大哥也不再是過去訥訥的樣子,開始變得健談起來,而且因為他為人忠厚,頗得鄰人信賴,里中祭祀時,還請他代為分肉……當然,或許也有畏懼黑夫亭長凶名,刻意討好的成分在裡面。

  見此情形,黑夫不由心生一策!

  ……

  忙活了幾天後,田裡曾經滿滿當當的稻穗消失不見,只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,孤零零地留在水田裡。

  至此,黑夫他們家的稻田、粟地全部收完。對了,還有春天時種下的十多畝甘蔗,長勢很旺,不過它們要到入冬才收,那時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時候。

  收完穀子後,農活卻並未就此結束,穀子挑回家裡,還得連夜將它們都攤在寬大的竹篾上,確保穀子通風,曬下濕氣,免得發霉。中途還要不斷用耙子在面上翻撥,把穀子翻面,促進風乾。

  到了第二天,就可以放在豔陽下暴曬了——官府可不收濕谷,而且收租時量的是體積,不是重量,以免穀子乾濕不一,造成不公。

  這時候的穀子,還夾雜著大量的雜質、穀皮、破殼,得一一除去才行。

  篩是篩不完的,黑夫發現,自家是用曬乾的大芭蕉葉當做扇子,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,要剛好把輕的雜質吹去,只留下飽滿的穀粒。

  百無聊賴地扇著扇子,黑夫心想:「待到明年,還可以讓姊丈做個手搖的風車,那東西不僅是風谷利器,在舂穀子時也派得上用場。」

  一路看下來,黑夫才發現,這時代生產力實在是太落後了,別說耕種時了,就收穫的過程中,在他這種農活外行人眼裡,幾乎每個步驟,都有很多能夠改進的地方。

  與此同時,黑夫還從里監門家裡借來了量體積用的「石」,其實就是一個中空的大木桶,將各畝收上來的乾燥的穀子一股腦倒進去,一番計算後,那一百畝用老法子施肥的粟,每畝果然還是只產了2石不到。

  而使用了堆肥肥料來施糞的一百畝「試驗田」,因為黑夫不放心,又選了十多畝收上來的粟一一稱量後,發現果然如衷前幾天所說的,畝產接近3石……

  「粟種一致,原本的土地也相鄰,澆水鋤草,也沒什麼區別,唯一的差別,就是用的肥不同。如此說來,堆肥漚肥,果然比新鮮的糞尿更有成效!」拍著滿滿一石粟,黑夫說道。

  不僅結果如此,衷也回憶了他照料田地的過程,施了堆肥漚肥的莊稼,的確長得更加肥美,結穗也明顯更多。那些開春時嘲笑他們家堆屎尿來玩的那幾個老農,這幾天都在嘖嘖稱奇呢,還想方設法跟衷打聽他種地的秘訣。

  「聰明點的老農,已經猜出來緣由了吧,明年開春肯定會效仿,這個秘密,也就不是秘密了。」

  但黑夫卻一點都不擔心,笑道:「我腿上已經痊癒,必須去亭裡復任了。這樣,明天就是去鄉邑交租的日子,我便與伯兄一同出門,正好與你一起,見見雲夢鄉的田部佐。」

  這時候,黑夫他大嫂路過,奇怪地問道:「往年交租,都是鄉里的小吏經手,這次為何非要去見田部佐?」

  衷則明白過來了:「仲弟,你莫不是想將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,讓他幫忙獻給官府?能讓每畝產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,的確是農稼利器啊,吾家不能藏私……」

  大哥還是太老實了啊,黑夫笑了起來:「伯兄,不是我獻,是你去獻!此事若成,伯兄定能受賞,說不準,官府還會賜你一官半職呢!」

  衷卻依然有些發懵:「喃喃自語道,這法子,不是黑夫你從關中客商那裡聽來的麼?難道這關中的舊法獻上去,還能討賞不成?沒道理啊……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div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11 PM

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-4-7 12:12 PM 編輯

第106章 重租

  九月初一這天清晨,在通往雲夢鄉鄉邑的道路上,放眼望去,皆是挑著扁擔、竹筐的農夫,筐裡是新收後曬乾的黃橙橙穀子,沉甸甸,彷彿要將扁擔壓斷。

  與這些需要費力挑穀的士伍黔首相比,衷牽著的牛車駛在道上,就顯得鶴立雞群了。更別說,還有黑夫騎著紅馬在前面威風凜凜地開道。

  原來,進入九月後,便是秦國百姓交租的日子,正所謂「稅租九月而具」,官府將統一在這個月收取田租,好為十月份的上計工作做準備,而田租多寡,便是上計好壞的重要標誌。

  就黑夫所見,與收穫時滿臉喜色不同,路上的行人,大多面露憂慮。畢竟交出去的,都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啊,而且肩挑手扛十分勞累,路邊田埂上,隨處都是蹲著歇氣的人,他們看向黑夫兄弟的牛車乘馬,眼中滿是羨慕。

  牛與馬,得家裡有一定財力的有爵者才可能買得起,這也是很多農夫勞碌了半輩子的夢想,家中有了這兩種牲畜,里中姑娘會爭著來嫁。

 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,雖然剛上路時,衷也感慨了一番今年不必挑穀子走十多里路了。但離鄉邑越近,他就越是發愁,一邊牽著牛車,一邊回頭看著車輿裡那二十多石粟,嘆息道:「這地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啊,算起來,還得再拉十趟,我家的租才能繳完。」

  衷的話一點都沒誇張,因為在八月底時,夕陽里的田典拖著病怏怏的身子,向全里百姓宣讀了來自鄉里的文書,公佈今年的「租程」。

  這道程序叫做「寫律於租」,也就是官府在收租之前,先將本年度有關收租事宜的各宗律令逐級下達,從縣令到田薔夫,從田薔夫到鄉里的田部佐,一直到里中田典。

  與後世的百分比納稅不同,」租程「是固定的租額,各家繳納的糧食都要夠數,今年的租額是每畝6斗糧食。

  「6斗?這麼多。」

  黑夫有些驚訝,說好的什一之稅呢?他後來才算搞明白,原來稅是針對商品徵收的錢,與身為農夫的他們家無甚關係,他們只需要繳納田租,以及每年的「口錢」,那也是個不小的數額。

  衷卻似乎早就習慣了,他說一般的「稅田」,官府會結合近年糧食產量算出一個平均值,校訂出一個「合理」的數值,作為當年的納租額,官吏們管這叫做「校數歲之中以為常」。

  所謂合理,就是讓農民感到負擔有點重,但還沒到活不下去的程度。一般來說,根據災年豐年不同,租額在五鬥到一石之間,所以衷覺得,今年的6斗已經算少了。

  「這還只是普通稅田,若是官府自己經營的輿田,聽說每畝要收1.5石,剩下的才留給種地的庸耕者和隸臣妾自己食用……」

  「那樣的話,交完租,地裡基本就不剩下什麼了!」

  黑夫聽聞微微一驚,那麼算起來的話,在官府經營的輿田上耕作,只能確保勉強果腹,基本不可能有積蓄。看來後世說秦國的稅收「二十倍於古」「收泰半之賦」,還真不算黑。

  此外,固定了租額之後,官府還要按每家所擁有的田地多少來收稅,不論你耕種與否。這樣就可以避免部分人有田不種,整日遊手好閒,還可以打擊逃租者。按照田地收稅,人可以跑,地可跑不了。

  所以算下來,黑夫他們一家分為三戶,共有地四百餘畝,三戶要繳的租額是巨大的,足足有240石之多……

  此外,還有每頃田要繳納的芻3石,稿2石,也夠再拉一車的了。

  其實除去休耕的田地,只種了300多畝而已,正因為租稅如此之重,若想有些積蓄,秦國的農夫才不得不勤勉於農事,通過精耕細作,讓自己田地裡的糧食多產些。

  好在黑夫家用了堆肥之法後,今年是大豐收,大概得了500石粟,250石稻,交完租子,還能有許多積蓄。只希望今年糧價不要太賤,將多餘的糧食一賣,再繳了口賦,幾千錢的純收入還是有的……

  這樣想來,黑夫因為失手放跑了殺人兇犯,被罰的那四千錢,還算可以接受。

  想到這,黑夫不由同情地看著沿途那些步行挑糧的黔首,自己家的日子在蒸蒸日上,可這一路上的農夫,卻大多掙扎在溫飽線上。

  他們也得來回許多趟,才能把租運完,整個九月份的上半月,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,來回拉糧食,就夠累的。而剩下的糧食,除去作為種子的部分,一整年吃穿嚼用下來,也花得差不多了。若再有紅白喜事,家人生病,一年忙活到頭,最後卻落得個入不敷出。

  二人也不說話了,氣氛一時沉默了下來,過了一會,黑夫才故意打趣道:「伯兄你要這麼想,等到明年,我家就有五百畝地了,到時候要交的田租,更多。」

  「也對,仲弟如今已是簪裊了。」

  衷看向黑夫頭頂髮髻上的簡單木冠,而馬匹的脖頸上,也纏著絲帶,心中十分欣慰。

  黑夫雖然失手走了兇犯,但罪不至免職,而且因為他根據足跡斷定兇犯身高的法子,被郡裡認為十分有用,爵位竟不降反升,讓不少暗中揣測黑夫這次要涼的人,驚掉了大牙。

  黑夫的升爵文書,是昨天下來的,轟動了全里,因為他是里中第二個簪裊。而黑夫家的土地也再度多出了百畝,已經從小戶人家搖身一變,成了夕陽里最大的地主……

  衷萬萬沒想到,有一天,自己竟會因為家裡田地增加太快而發愁,可又不能跟仲弟說咱先緩緩,別升爵了。

  他心裡想道:「等明年,恐怕還要多買頭耕牛,多僱傭一倍的庸客……」

  ……

  等黑夫兄弟抵達雲夢鄉離邑時,已經是朝食時分,位於鄉倉附近的「租所」,成了全鄉最熱鬧的地方,十里八方都有人結伴來繳租,不過別擔心弄混,各裡都被規定了固定的交租時間,從初一到初三,由鄉東部的幾個裡繳稅。

  田部佐手下的小吏手持權和斗桶,讓農夫們上前,挨個稱量他們要上繳的糧草,不用擔心量的不准,秦國從商鞅變法起,就統一了國內的度量衡,如果衡器有偏差,主管官吏就要受罰。

  此外,在場的還有縣裡派來的監督者,除了監察糧食的質量、數量外,還要防止收租時發生徇私舞弊的現象。

  黑夫先陪著衷,把拉著的二十多石糧食先繳了,然後才將空車留在外面,來到租所內。

  田部佐,是田官系統鄉一級的官員,相當於後世鄉糧管所所長。等黑夫他們一路問下來,找到忙碌的田部佐時,卻見他正手持各裡的籍貫名冊,根據外面送進來的記錄,大聲讓小吏抄錄下來。

  「最裡士伍甲,繳租4石8斗,已繳清!」

  「成裡公士乙,繳租24石!尚餘36石!」

  此外,還時不時查出一些人繳納的數額與擁有的田畝數不符的,那些瞞報田畝數來逃稅的人,稱之為」匿田「罪,一旦查出,除了逃掉的田租外,還要沒收你所匿田地裡的所有莊稼!

  吏員不過十人,不少還是從其他官署借來的,卻要記錄全鄉近千戶人家繳納的田租,忙得連喝水時間都沒有。

  好不容易逮到朝食的空閒,黑夫立刻上前,喊住了田部佐。

  田部佐忙了一早上,嗓子都快冒煙了,若是一個普通黔首來找,這時候多半是要被甩臉色的,但他一回頭,見黑夫頭頂赤幘,是個亭長,便壓下了火氣。

  等黑夫報上名號後,田部佐更是變了顏色,一臉鄭重地朝黑夫拱手。

  「原來是溳水鄉湖陽亭亭長,黑夫亭長之名,早就全縣皆知了,失敬,失敬。」

  算起來,如今的黑夫,也算全縣知名的人物,不過類似的話,他早已聽慣了,與田部佐客套幾句後,便拉著衷過來,向田部佐道明了來意。

  「亭長的意思是,用了那法子後,今年你家的畝產多出近一石!?」

  田部佐一早上的忙碌勞頓,都被黑夫所說的話驚沒了!

  「絕無虛言。」黑夫掏出一塊木牘,遞給田部佐,卻見上面記錄的,是黑夫家三份地的糧食產量,用了堆肥的那一百畝,幾乎每一畝都分別記錄了所收糧食。

  「會不會是穀子沒曬乾?亦或是今年那一百畝地地氣正旺?」

  田部佐雖然有些心動,依然有些疑慮,每年因為家裡糧食增產,而跑到他這獻「農作之法」的老農,著實不少。秦國以耕戰立國,對勤勉農耕,改進耕作技術的百姓,是有賞賜的。

  黑夫也知道,和上次獻踏碓,可以立竿見影地實驗出效果不同,種地這東西,有很強的隨機性和時效性,容不得田部佐不謹慎。

  他便笑道:「田部佐也不必急著將此法報到縣裡,不如明年開春時,在鄉上劃出幾十畝官府經營的輿田來,讓我伯兄過來指點,用堆肥之法糞田,等秋收時,將畝產與普通田地對比,真偽一試便知!」

  黑夫這個主意不錯,田部佐覺得很穩妥,便應了下來。

  此事若不能成,他算賣了黑夫這冉冉升起的湖陽亭亭長一個人情;若能成,田部佐少不了也能分點功勞……

  孰不知,黑夫心裡,也有自己的小九九,換了以往,他可能直接帶著衷去縣城找縣一級最大的田官」田薔夫「了,可這回,卻非得繞一個彎,讓鄉官田部佐經手,圖什麼?

  因為黑夫想要為衷謀取得,恰恰是里中風險最低,但實利卻不差的位置:田典!而田部佐的意願,則是決定各裡田典人選的重要因素!

  ……

  九月初,與雲夢鄉田部佐約定好,明年在鄉中輿田正式試驗堆肥之法後,黑夫便回了湖陽亭繼續上任。

  出了上次那檔子事後,他四處尋找案子的積極性也消退了不少,僅滿足於約束好轄區治安。好在他雖然失手一次,但餘威尚在,湖陽亭轄區內依舊無人膽敢造次。

  就這樣平靜了十多天後,到九月中旬時,有個消息傳來,讓黑夫的前程再度變得撲朔迷離起來。

  他的靠山,縣右尉杜弦的調令,終於下來了……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15 PM

第107章 戰爭的消息

  九月中旬,安陸縣城以北,十里亭舍處,道旁的楊柳已經凋零,葉子眼看就要落光,透露出一股淒涼之感。

  遠遠看著土路上,那輛載著杜弦和他不多行李的車輿緩緩離去,來此送別的吏員們也紛紛相互告辭,準備打馬而回。

  黑夫也正欲離開,卻被人叫住了。

  「黑夫亭長。」

  黑夫回過頭,笑道:「陳百將,還有事?」

  陳百將看著黑夫頭頂簡陋的發冠,心情有些複雜。

  一年前初次相見,黑夫還只是個剛得到爵位的小更卒,被人按在地上,朝不保夕。可一年時間過去了,不知不覺,黑夫現如今的爵位,竟與陳百將相當,只是官職略遜一籌。

  不過現如今,可不是他嫉妒的時候,因為隨著杜弦離開,二人都失去了靠山,儼然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。

  「我之前不懂律令,還以為,右尉會帶著陳百將一同離開。」

  一同牽著馬回縣城的路上,黑夫如此感慨道,畢竟陳百將能從一個學室弟子,一步成為百將,多虧了右尉的舉薦,這一年來,右尉或許對黑夫青眼有加,但他最信任的,依然是陳百將。

  「這絕不可能。」

  陳百將卻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天,搖頭道:「《置吏律》有言,若官員調任別處,必須隻身離去,不得帶著原先的下屬一同離開,就連郡吏調任也是如此,何況區區一縣尉?」

  「我只懂擒賊捕盜之律,朝廷置吏之事,倒是知之不詳。」

  黑夫也是慢慢才瞭解到,原來秦國的置吏,和山東六國那種門客政治大不相同。

  在楚、魏等國,上到信陵君、春申君這類王子公卿,下到外黃縣令張耳這種地方小吏,都喜歡豢養門客。

  門客多半是到處遊宦的貧士,為主人所豢,並為養者服務,進而找尋個人發展機會,實現個人價值。他們和主人之間,是「君」與「臣」的人身依附關係,強調對個人的忠誠。

  所以每逢某位魏楚官員從國都去地方上任,都會帶著數十上百的門客,前呼後擁地出發。到了地方後,將這些人逐個安插到要職上,方便與當地勢力抗衡。等到卸任時,又將這些依附於他的「臣客」統統帶走,一個都不留下。他的繼任者,自然又會帶著一批新的門客入駐。

  若是這位官員在國內混不下去了,要跑到外國發展,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門客,也會一路相隨。

  唯獨秦國,卻自有國情在此,自成一套體系,杜絕了這種門客故舊政治的出現。

  不僅郡縣中幾名長吏需要異地任職,卸任或者調離時,哪怕對某個下屬再欣賞,也不能將其帶走,所有人統統都得留任原職,對他們的陞遷調離,律令中自有安排,容不得個人插足。

  秦律對結黨營私十分警惕,這種規定,顯然是為了防止山頭主義的出現,上司縱然對下屬有提拔之恩,但雙方依然是上下級關係,都是官府的打工仔,很少會出現下屬視上司為「君」的情況。

  所以,才會出現三十多年前,武安君白起卸任後,無一親故相隨,孤零零地走到杜亭自刎的淒涼情形。

  白起固然是優秀的大將,但少了他,秦國的戰爭輪軸依然會繼續轉動。因為秦之強大,並不因某位公子的個人魅力,也不因數千門客的一時薈萃,而是被律令嚴格維護,方能百年不朽。

  當然,也有不尋常的時候,比如呂不韋、嫪毐這兩個外國人,就把東方的門客風氣帶到了咸陽,豢養數千人,任人唯親,官府吏治律令一時敗壞。

  只可惜他們都不長久,文信君和長信侯相繼倒台後,數千舍人門客或被抓,或流放,或者像李斯那樣,迅速投身秦國原有的體制之內,直接效忠於大王。現如今,也只有昌平君、昌文君等貴戚被允許豢養少量賓客。

  所以今日安陸縣右尉調任,也只能和來時一樣,孑然一身上路……

  這種制度對國家自然有好處,但對黑夫和陳百將而言,杜弦一走,他們的好日子,就到頭了。

  長吏來來去去,副手佐吏卻長期把持地方官署,這也是異地赴任帶來的問題。中央和地方的博弈,永遠都在繼續,夾在其中最難辦的,就是黑夫他們這種外官提拔的親信,走又走不了,只能硬著頭皮留下來,寄希望於下一任右尉能繼續起用他們。

  這種情況是很可能出現的,畢竟沒有哪位外來的長吏,會心甘情願被當地勢力架空,既然沒辦法自帶親信赴任,起用上一任留下的人,就成了唯一的選擇。

  「但新的右尉,恐怕要到十月中旬才能赴任,在此之前,安陸縣尉官署,便是左尉的一言堂,黑夫亭長,你我要多小心啊……」陳百將心有慼慼,他很清楚,左尉鄖滿可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,說不定會打一個時間差,對右尉的親信來一場大清洗。

  「縱然是左尉,也不敢公然違背律令,攜私報復吧。」

  黑夫卻沒那麼害怕,這一年多來,他雖然深深與左尉結仇,在辦案時也得罪了不少人,許多因他鋃鐺入獄的人,都仇視他,恨不得他去死。

  但與此同時,黑夫也結識了一大批秦國的基層官吏,如喜、怒、樂,還有縣城的倉薔夫、縣工師等,雖然談不上多深的交情,但像喜這種真正的君子,若黑夫遭到了不公待遇,甚至會站出來為他說話。

  在民間,黑夫的名聲也十分不錯,贈錢購馬,讓他得到了「仁義」「廉潔」的聲名,即便左尉恨他入骨,在處置黑夫時,也要考慮到民間輿情。

  所以黑夫很看得開:「左尉最多把上次走失了賊人的事拎出來,將我說成瀆職,逼我卸任,到時候逼得急了,我離職就是了,回家種地務農,也比整日惶恐不安強。」以他現在的爵位,不管做不做官,當戰爭到來,最起碼也能做個屯長。

  話雖如此,但之後幾天裡,黑夫還是提高了警惕,並要求下屬們也不得造次,黑夫已經感覺到了,鄖氏已經盯上了自己,在這敏感時刻,他可不想授人以柄。

  就這樣小心翼翼地過了十天,到了九月下旬時,縣左尉的報復倒是沒等來,去縣城的季嬰,卻帶回來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消息。

  「二三子,大事不好了。「

  剛進門,季嬰就高舉縣尉發來的文書,嚷嚷了起來:」秦國和楚國,開戰了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16 PM

第108章 張子房

  「秦王政二十一年,九月,秦王使王剪子王賁為將,率師十萬攻楚。」

  當這個消息傳入南郡安陸縣,被小亭長黑夫知曉同時,也傳入了千里之外的潁川郡新鄭縣,擺在了某位未來大人物的案頭。

  潁川郡,乃是韓國故地。而新鄭,更是座歷史悠久的古都,從祝融氏之墟到鄭韓都城,一直是中原地區最富裕的城市,與洛陽、大梁並列,人口超過了十萬。

  四年前,新鄭在秦國南陽郡守騰逼迫下不戰而降,除韓王安被擄走囚禁外,滿城的公卿貴戚,卻並未受到太大刁難。

  畢竟秦國在中原的統治未穩,秦吏短時間內無法在韓地建立像關中、南郡那樣嚴密的制度。暫時只能借舊韓貴族之手,在新鄭收取巨額的市稅,想方設法將韓國豐富的人力資源、百工商賈為己所用。

  位於新鄭城東的張氏,便是在這微妙局勢中,僥倖保留了富貴的人家之一。

  張氏曾經出了兩位韓相,財大氣粗,望山式的院門修得極高,一看就有宰相門楣的氣派。粉牆朱瓦內,隱隱可見亭園樓閣錯落有致。花園小徑上,頭髮花白的老僕恭恭敬敬,帶著一個客人,快步朝水邊小亭走去。

  客人十八九歲年紀,穿劍士服、高八尺五寸,不管到哪都鶴立雞群。

  他放目望去,但見張宅內的三百多名僮僕都是男子,他們各司其職,不用人吩咐,所有人都安靜地做著各自的事情。或修剪花木,或清掃落葉,沒有竊竊私語,也沒有嬉笑打鬧。

  客人不由暗暗點頭。

  「傳聞果然不虛,張氏這三百名僮僕,都是用兵法訓練約束過的,這些人若能為橫陽君所用,何愁大事不成?」

  正因如此,碩大一個家宅,幾百號人生活在裡面,卻極其安靜,唯獨他們越走越近的小亭處,傳來一曲響亮的琴音……

  亭子是四角攢頂,四周有花卉修竹圍繞。如今是深秋,花朵凋零,竹子也稀稀疏疏的,大多已經泛黃,在琴聲中微微發顫……

  彈琴的是位寬衣博袖的白衣青年,他坐在竹蓆上,一頭烏髮披散在肩上,顯得不拘小節,此人十指修長纖細,相貌秀美,雙目微閉,表情很專注。

  曲調最初平平淡淡,彷彿在娓娓敘談這個國家悠久的歷史,又似是潺潺流逝的小溪,在曆數這個家族昔日的輝煌。

  可慢慢地,這一切卻化作一聲嘆息,曲調夾雜了彈奏者的情緒,開始迸裂,琴音尖銳,夾雜著憤怒,變成了劇烈的質問:

  「隰有萇楚,猗儺其枝。夭之沃沃,樂子之無知!」

  若是懂《詩》的人在此,便能聽出,白衣君子彈奏的,是新鄭本地的《檜風.隰有萇楚》,暗喻國家垂亡,而君主不悟,亡國不知自謀……

  客人雖樣貌雄壯勇武,舉止間還有點貴族氣派,卻是個不懂詩、書的莽夫。他被老僕攔著不讓進亭,早就不耐煩了,哪還顧得上聽這琴音裡的內涵,眼看一曲彈完,便大聲喊道:

  「子房,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?」

  清朗的琴音,登時就停了,青年按住琴弦,看向不速之客,面色平靜,那雙眼睛,更如同古井中的水,黝黑深沉。

  「君子。」老僕伏地拜道:「公孫信來訪。」

  白衣君子起身,淡淡地說道:「原來是子誠來了,快請坐,備熱湯。」

  「不必了!」

  公孫信大步走入亭中,無禮地撥弄琴弦,數落道:「子房啊子房,全城的公卿子弟都聚在一起商議大事,就你在家裡坐得住,還彈起琴來了!你知不知道,秦國派王賁發兵擊楚,如今已破上蔡,進圍陳郢了!」

  白衣君子朝他作了一揖,輕聲道:「這一切,不都如我所料麼?在攻破趙燕之後,秦王下一步就是滅魏。但在滅魏之前,得先敲打敲打楚國,以掃除圍攻大梁時的後顧之憂。這些事,我都與橫陽君說過,不必再重複一遍。」

  「那不重要,重要的是,值此非常時刻,吾等韓人,又能做些什麼!」

  公孫信目光炯炯:「子房,秦國可能會同時與魏楚開戰,此戰定是長年累月,你我復國報仇的時機,到了!」

  白衣君子卻搖了搖頭:「公孫,你的來意我明白,但還請回復橫陽君,此戰不會持續太久,時機未到,這次舉事,張氏不會參加。」

  「張良!」

  公孫信憤怒地直呼其名:「這暴秦的統治,你還沒受夠麼?山東六國,韓國先亡,大王被擄囚禁,宮室王孫盡數遷到咸陽,做了秦王的奴婢,簡直是奇恥大辱!」

  「而僥倖留下來的人,要嘛為秦人的鷹犬,助其荼毒韓地。要嘛被日漸侵吞家產,我看,你張氏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!」

  他指著外面的那些僮僕道:「我記得小時候來張宅時,還是滿園的麗美奢華之婢、衣紈履絲之奴,可如今呢?破落成什麼樣子了!我就不信,這種日子,你還能忍下去。」

  「還有,你大父,相韓昭侯、宣惠王、襄哀王。汝父,相釐王、悼惠王。你雖然年少未仕,但張氏五世相韓,難道就全忘了麼?」

  「怎麼忘得了?」

  張良看著池塘裡波紋陣陣的湖水,眼中閃過一絲憤怒:「公孫信,你乃韓襄王之孫,所以念念不忘復國報仇。難道我張良,就將國仇家恨統統忘了不成?」

  「我弟死不葬,悉以家財求猛士一人,為了什麼?還不是想效仿太子丹荊軻之事。我苦心尋找兵法,暗地裡訓練家中三百僮僕,又是為了什麼?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,能舉事復韓,為國報仇麼?」

  公孫信不解:「那此番橫陽君舉事,你為何不參加?只要明日各家派出僮僕,奪取武庫,殺盡秦吏,便能發動全城韓人,一起去營救大王!」

  」不然,恐怕到時候,等來的卻是秦軍的鎮壓,還有大王之首級。「

  公孫信怒道:」子房,你怎能對大王如此不敬?「

  」實話實話而已。「張良眼的睿智,再度壓倒了憤怒,他淡淡地說道:「還是那句話,時機未到,貿然舉事,非但不能對局勢有什麼裨益,只會害死那些有志復國的韓人。」

  「我知道,這兩年間,橫陽君奔波列國之間,用韓國的慘痛教訓,試圖聯絡魏、楚、齊一起抗秦。這是好事,可惜卻不得其法。」

  「齊相後勝受秦賄賂,讓齊王建緊閉國門,對諸國被破無動於衷,是指望不上了。」

  「魏國自從信陵君死後,脊樑骨就斷了,魏王整日歌舞酒樂,只知道一味地事秦討好,過一天算一天,也信不過。」

  「而楚國,雖然與秦仇恨最深,但兩年前才發生了動亂。公子負芻弒楚哀王,自立為王。楚國內部還沒有結束動盪,雖有將軍項燕在淮南練兵備戰,並往秦國各地派了不少間諜打探消息,但楚王一直以為,秦國要先破魏,所以不甚警惕。」

  「此番楚國遭到秦國王賁突襲,半月之內,上蔡便淪陷了,眼看陳郢也要不保,如此人心惶惶,也許很快就會與秦議和割地,何談反擊久戰?楚國人一貫如此,鬆散慣了,不被逼到絕境,便無法齊心協力。等秦軍得了陳郢,便切斷了楚國援魏的鴻溝,到時候東南北三路大軍合圍大梁,魏國明年之內,必亡!」

  張良一通分析句句在理,公孫信連忙道:「所以橫陽君也說了,吾等韓人,絕不能再等!若是坐視秦國擊破荊楚,再回頭滅了魏,將韓地與齊、楚隔斷,韓國就再復不了國了!」

  「錯,大錯特錯!」

  張良有些憤怒又無奈地斥責道:「此時舉事,只是用韓人好不容易積蓄下來的力量,抱薪救火而已!復國當緩,不可急躁,不要想著一蹴而就,而需要長期籌劃,務必一擊不成,還能保全自身,以備日後重新積蓄力量。豈能如賭徒一般,將所有人的性命壓在孤注一擲上?橫陽君是六博玩多了罷!」

  在張良看來,只有承認秦國的強大,才能清楚,什麼事現在能做,什麼事不能做。

  「我已經勸過橫陽君,奈何他一意孤行。所以我不會讓張氏捲入此事,那三百僮僕,明日也不會持刃出現在新鄭街頭!信,我勸你也速速離開新鄭,這場舉事,絕不可能成功!留著有用之身,等待反擊秦國的真正時機!」

  公孫信已經有些動搖了:「不在此時,那在何時?」

  張良眼神堅定:「當在秦國欲一戰滅楚之時!那才是韓國,是六國,是天下人最後的機會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18 PM

第109章 羔裘

  新鄭城的刀兵之聲,響了一整夜……

  由橫陽君組織的這場舉事十分倉促,行事上也算不得機密,在秦國新鄭令事先察覺得情況下,這場舉義剛剛開始,坦右臂發誓復韓的眾人,竟遭到了秦軍的突然襲擊,然後便是裡巷中的短兵相接。

  就像韓國立國兩百年來,從未在疆場上戰勝過秦軍一樣,韓弩勁卒做不到的事,由亡國遺民組織起來的僮僕輕俠,依然無法做到。

  最後,輕俠僮僕們被秦卒有條不紊地屠戮殆盡,只剩下數十人躲到了城北一處據點裡。在悲壯的歌聲中,這群不願瓦存的韓人點燃了屋舍,九月底天乾物燥,北風大盛,這場火,導致半個城北在大火中化為廢墟……

  城東的張氏宅邸,一如張良所言,三百名僮僕沒有參與舉事,也僥倖逃過了大火的浩劫。

  站在家中的三層閣樓上,身披羔裘的張良看著遠處的火光,他眼中有隱隱淚光,拳頭也不自覺地握緊……

  這是他最喜歡的閣樓,每一層都有涼台。天氣好的日子,可站在上邊憑欄遠眺,觀賞鄭韓風物。下雨雪時,因為涼台上有屋簷突出,足以遮風避雨,也能邀約三五好友,擁爐飲酒,對著霜雪暢談古今。

  若是他厭倦了新鄭貴族圈子裡的喧囂應酬,也可以關上門,臥在小樓上,讀著諸子百家的遺著典籍入迷,一看就是好幾天……

  無憂無慮的公卿子弟生活,在四年前戛然而止,在同一個地方,張良扶著欄杆,眼睜睜地看著韓王安打開城門,赤身牽羊,卑躬屈膝地跪迎秦軍入城。

  張氏幾代人苦心維護了百年的韓國,從此徹底消失,甚至連「韓」的名號也不允許被提及,被「潁川郡」替代。

  從那時候起,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,便同韓國社稷一起死去了,只留下一個心心念念復國仇家恨的遺民。

  但此時此刻,張良卻又要在同一個地方,眼睜睜地看著,積蓄數年的復國力量,在朝夕之間毀於一旦。

  時也,勢也,在一點把握都沒有的情況下,為何要倉促行事?

  他恨,恨屠戮同胞的秦人,也恨不聽自己苦心良言的橫陽君。就是這些腦滿腸肥、自以為是的公子敗壞了韓國的國政,現如今,他們又在揮霍韓國僅剩的熱血男兒。

  張良坐了下來,輕撫琴弦,彈奏起一曲哀歌,彷彿在應和遠方的熊熊大火。

  「羔裘如濡,洵直且侯。彼其之子,捨命不渝!」

  淚水滑落面頰,鄭衛不止靡靡之音,也有悲憫雄壯。

  待他一曲終了,老僕也出現在身後,恭敬地稟報導:「君子,外面的消息說,橫陽君和公孫信都在最後時刻逃了出去,除他們外,舉事的人幾乎都被殺了,滿城裡巷皆赤……」

  張良默然良久,他可以想像,城樓之上,此時此刻,已經掛滿了反秦義士的頭顱。

  「悲呼!」

  悲憤之下,他竟直接將手裡的琴,扔到了閣樓下,彷彿韓國復國的希望,砸得稀爛!

  「君子!」

  老僕大驚,這可是君子最喜歡的琴,十餘年來愛不釋手。

  張良卻已經閉眼壓住了內心的憤慨,片刻後平靜地說道:「張翁,等秦吏的嚴查過後,便將府中的三百僮僕遣散了罷。」

  張翁連忙頓首:「僮僕皆是家生奴子,世代為張氏僕役,當終生侍奉君子左右,不願離開。」

  張良嘆息道:「我之所以要遣散他們,是因為經過這場舉事,秦國官吏定會加緊對韓地的約束,不會容許各家保留僮僕武裝。清洗就要來了,多虧了橫陽君等人,想要在韓地反秦,已無可能。」

  「既然留下看不到希望,我也是時候離開新鄭了。」

  他目光掃過這裡的亭台樓閣,一花一木,除了年少時去楚國淮陽(陳郢)學禮的時光,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座宅院,這座城池,一時間有些不捨,卻無法動搖堅定的決心。

  最後的主人也要離去,老僕悵然若失,但還是應道:「君子打算去往何處?」

  「去東方,齊楚魏三國交界的地方,繼續蟄伏,等待時機!」

  這世道,死不難,難的是活,張良必須帶著今日諸多韓人義士未盡的夙願仇恨,忍辱負重地活下去。

  張良脫下羔裘,一身單衣在冷風中獵獵作響,朝著大火燃燒的方向鄭重作揖。

  「諸君請放心,張良會替你們,看到秦國失去時勢的那天!屆時,我會親手讓暴秦覆滅!」

  ……

  果然如張良所料,九月底,新鄭那邊前腳才剛剛傳來韓人造反的消息,被囚禁在陽翟的韓王安,後腳就被殺了……

  殺死韓王安的不是別人,正是秦國的前任丞相,奉秦王之命到東方各郡巡視的昌平君熊啟。

  昌平君拎著韓王的人頭抵達新鄭,向韓人示威,滿城已無一人敢仰視秦吏,那些冒尖的復國者,幾乎都死在了這場毫無意義的舉事裡。

  在安定潁川郡後,昌平君又馬不停蹄地朝東方進發,他的目的地是淮陽,此時此刻,王賁所率的大軍已經包圍了那座楚國陪都。

  昌平君不知道的是,已經換上一身粗麻布衣的張良,也孤身一人出了新鄭城,仗劍行走在東去的道路上,看著昌平君威風凜凜的車駕,他若有所思……

  ……

  同一時刻的南郡安陸縣,這裡秦吏對時局的瞭解,遠不如張良那般透徹。他們只知道秦國和楚國開戰了,但戰事集中在北方上蔡、陳郢一帶,並沒有引發南郡與楚國的直接衝突。

  南郡太守下達的文書裡,也只是讓安陸縣加強備警,嚴守邊界江防,切勿再出現秋初時,幾個邦亡人就將一個鄉攪得亂七八糟的事件,更不可貿然發兵越境。

  此外,各亭部也被要求,統計轄區內各裡青年丁壯人數,組織他們去鄉里進行統一訓練。亭長亭卒們紛紛猜測,若是戰爭繼續擴大,安陸縣也少不得要征發戍卒,戰爭的氣氛,已經相當濃烈了。

  到了十月初,秦歷翻開新一年開端的時候,新的命令,終於抵達了安陸!

  「叔父,是郡上發下來的文書!」

  安陸縣尉官署裡,穿著一身小吏皂衣的鄖雄匆匆小跑進入廳堂,將郡上下達的文書雙手奉上。

  左尉鄖滿連忙接過,開啟封緘,小心翼翼取下已經乾燥的官印泥塊,的確是南郡郡尉無誤。

  「二十二年正月(十月)丙子,南郡尉謂安陸縣尉……」

  「秦與荊戰,轉送委運,修路鋪橋稀缺人力,故大王令南郡興徭。」

  「大王不欲不欲興黔首,必令先悉行隸臣妾、城旦舂、鬼薪、白粲、居貲贖債、隱官、贅婿、商賈。」

  這文書的大概意思是,秦楚淮陽戰場的後勤工作很重,缺少轉運糧食、鋪路修橋的人手,所以需要南郡各縣都派遣一些人手北上支援。

  他們並不知道,這人手不足,是由新鄭反叛引發的蝴蝶效應。原本計畫開赴前線的關中勞役,如今卻留在了潁川郡駐防,秦國不得不從南郡、南陽等沒有戰事的地方抽調人力。

  大冬天的,北上服徭,這可算是苦役了。所以文書上要求,優先征發隸臣妾、城旦舂、鬼薪、白粲、居貲贖債、隱官、贅婿、商賈等社會地位低的成員,再派一名幹練吏員,帶著部分戍卒押送即可。

  安陸縣被分配到的數額,是五十名刑徒、十名戍卒,十月中旬出發,限期十二月一日前,抵達南陽郡方城縣集合……

  「叔父!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。」鄖雄兩眼發光,力勸鄖滿。

  鄖滿也反應了過來:「你的意思是……」

  「這些刑徒、戍卒不是需要一名幹練吏員押送麼?叔父心中,應該已有人選了吧?」

  「吾侄聰慧,這的確是難得的報復機會,還能讓縣中諸吏無話可說!」

  鄖滿哈哈大笑了起來,他讓尉史安圃上堂,下令道:「立刻讓湖陽亭亭長黑夫,前來見我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0 PM

第110章 入學

  此時此刻,黑夫卻不在湖陽亭,而是乘著難得的休沐,帶著弟弟驚,來到了縣城裡。

  鄉下人進一趟城不容易,驚上一次來縣城,還是在好多年前,那時候他年紀還小,家裡也窮,只是跟著母親隨便走了走,什麼都沒買就回去了。驚只記得,當時自己很想吃集市上賣的柑橘,母親卻因為囊中缺錢,不給買,惹得他哇哇大哭,一路上都在乾嚎……

  所以這次黑夫帶驚進城,便讓驚跟著自己,四下好好轉了轉,兄弟二人站在碼頭指點南來北往的船隻,猜測它們接下來開往何處;在官寺區遙望那些屋簷上的瑞獸,一個個叫出它們的名,並指出不同屋簷下的官署名稱。

  「那是縣獄,看上去有些肅殺陰森罷?我初次來縣城,正是在那與人對質公堂,最後證明了自己的清白。」

  「那是主吏掾的院子,掌管官員進退,去年十二月初一,就是在那,我一口氣答對了二十道法律答問,被任命為亭長,授予赤幘。」

  「那是縣尉官署,戒備森嚴,我這亭長,就歸那管,縣尉若有指令,我不得不從……」

  驚聽得十分過癮,看著仲兄自信滿滿地指點這些高高在上的官署,與認識的吏員們打著招呼,別提多崇拜他了,但又羨慕兄長這豐富多彩的經歷。

  隨便一件,都足夠在里中向伴當吹噓很久。

  最後,黑夫還在市肆為驚置辦了一身新衣裳,穿上以後,佩戴著短劍,驚也搖身一變,成了一個衣著得體的弱冠青年,不再像個鄉下小流氓了。

  將安陸縣城逛了一圈下來,驚不由滿眼豔羨:「仲兄,這縣城裡真好啊,集市熱鬧,衣服好看,連那些小女子,也保養得水靈。」

  「沒見識。」

  黑夫笑罵道:「再熱鬧,也不過是個小縣城,等你以後去了郡城,見識到的東西更多!若是能去咸陽,更能見此生之未見!宮闕樓台,車水馬龍,那裡應有盡有。」

  「郡城還有可能,但咸陽……」

  驚有些懷疑地說道:「咸陽可是國都啊,豈是想去就去的,仲兄不也沒去過麼?」

  「我終有一日會去的,且不是作為戍卒,而是要坐著駟馬大車去!」

  「駟馬大車……」驚咬了咬舌頭,不敢想。

  黑夫拍了拍弟弟:「你也一樣,只要在學室中勤勉,順利出師,今後就能在仕途上一片坦途。」

  黑夫此番帶驚來縣城,不是為了別的,正是要送他進入縣城學室,入弟子籍。

  上個月,秦國伐楚的消息傳來,讓黑夫驚出了一聲冷汗,所以便將驚入學的時間,從開春提前到了十月。

  這一提前,驚卻老大不自信了,他搓著手嘟囔道:「仲兄,我這半年雖然努力認字,但只勉強能讀寫。我聽說,想從學室中出師,必須熟練運用五千字書寫公文!此外還要精通律令、數術,會駕車,能擊劍……這些都是吏子從小學的東西,我卻一點都不懂。」

  驚的擔憂並非多餘,他的基礎太差,的確沒法和官吏子弟相比。世代相傳的官刀筆吏,家教都是很好的,比如再過幾十年,那個七八歲年紀,就學著父輩辦案,審問老鼠的張湯……

  黑夫當然清楚,但他不求驚在學室裡出類拔萃,只希望他能乖乖做三年弟子,逃避統一戰爭的兵役。當然,最好能順利畢業,那樣的話,家里人的前程,就都有著落了。

  他自己走的是武吏亭長路線,刀口舔血抓賊,去疆場上奮戰,博一個在大時代裡步步高陞的機會。

  姊丈櫞走的是工曹路線,雖然現在只是一個小工匠,但他精湛的技術,已經得到了縣工師的賞識。

  至於伯兄衷,若是堆肥法的效果被雲夢鄉田部佐證實,衷也能順利進入田吏體系,做夕陽里的田典。田典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吏了,出了性質惡劣的偷盜、殺人事件,當地里正里監門都會因失職而受到責罰,唯獨田典不必負責。身為田典,只需督促百姓勤勉農事,完成租稅,順便改進農耕技術即可。

  算下來,家裡只差一個混在體制內部的文吏了,驚最年輕,可塑性最強,自然是第一人選。

  可驚卻一副不自信的模樣,黑夫覺得,看來除了「前程」這類字眼外,自己還得給驚一點刺激。

  於是他便咳嗽了一聲道:「忘了告訴你一件事,前段時間我在家養傷時,去拜訪過匾里的閻丈……」

  驚頓時眼前一亮:「仲兄,你拜訪閻丈,可見到閻氏淑女了?」

  自從去年驚鴻一瞥,驚就對那個小姑娘念念不忘。

  黑夫笑道:「倒是沒見著,但我聽說,她快到許嫁的年紀了,閻丈心高,揚言孫女非萬錢聘禮不許,非官吏不嫁……」

  驚頓時傻了眼:「怎能如此!」

  黑夫則道:「季弟,我知道你的心意,仲兄有言在先,你若能三年順利出師,我就帶著萬錢,去閻丈家,替你求親!」

  「此言當真?」

  果然,驚立刻來了鬥志,急促地說道:「三年可不行,閻氏玉淑已經十四了,再過兩年就要嫁人。仲兄,兩年吧!我兩年內,一定要從學室出師為吏!」

  「兩年?」

  黑夫算了算,兩年時間,秦國還沒完全滅楚吧?他立刻板起臉來:「你先跟上學業,再誇口不遲!」

  說完,黑夫便將驚帶到位於縣城北邊的學室,這裡一點都沒有官辦學校的派頭,既無泮池,也無杏壇,按照法家「法後王」的傳統,更不崇拜某位先賢,只有幾間簡陋的屋舍。

  這裡的老師,打扮穿著也跟尋常官吏沒有區別。學堂裡傳出的朗朗讀書聲,不是《詩》《書》,而是枯燥的律令條文。

  以法為教,以吏為師,這就是秦國教育的特色。

  黑夫與驚拜見了學室夫子,正是喜大夫的弟弟,名為敢,爵位不更。敢與黑夫有一面之緣,黑夫便將弟弟拜託給了他,並奉上束修……

  敢帶著驚,先辦了入弟子籍的手續,在驚拿到手的新」身份證「上面蓋印章,黑夫才算鬆了口氣。

  這就意味著,作為學室弟子,在結束學業前,驚可以免除一切更役、兵役,那場伐楚大戰,他肯定能避開。

  如此一來,黑夫就把家裡所有男丁都安排好了,但對於驚,黑夫可沒辦法用後世的知識幫他什麼,未來該怎麼走,就得看他自己了。

  驚送黑夫出學室時,黑夫似是想起了什麼,對他說道:「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動,我去去就回來。」

  驚有些莫名其妙,看著兄長高大的背影走到路對面,對幾個蹲在地上賣東西的農夫問了幾句,很快就回來了,他懷裡的褡褳中,還裝了什麼物什……

  等黑夫走近了他才看清楚,那是滿滿一懷的柑橘!

  黑夫咧嘴笑道:「母親常說,第一次帶你來縣城時,你想吃柑橘,當時家裡窮,她沒捨得給你買,你便哭了一路……」

  驚有些尷尬:「仲兄,這件小事,母親已經說十多年了,每年入冬,都要拎出來在飯桌上講一遍,真煩死我了。」

  「正因如此,我才能記得。」說著,黑夫便將那些表皮黃綠相間的柑橘一股腦塞到驚懷中。

  「江漢最好吃的果子,就數這柑橘了,晚秋時節的橘子,正甜!」

  黑夫剝了一個柑橘,放進嘴裡,驚也品嚐著酸甜可口的橘肉,小時候覺得是人間至美的食物,長大後才發現,其實只是好吃點的酸果子罷了。

  「季弟,還記得我跟你講過《晏子使楚》的故事麼?裡面晏嬰是怎麼說橘的?」

  「記得。」

  驚點了點頭,這一年多時間裡,每次仲兄回家,總喜歡給他講一些外面的人和事,如晏嬰、蘇秦,讓驚長了不少見識。

  「晏子說,橘生淮北則為枳,橘生淮南則為橘……」

  「不錯。」黑夫道:「葉徒相似,其實味不同。所以然者何?水土異也。」

  「季弟,你若一直活在夕陽里的窮鄉僻壤,與那些鄉間少年雜處嬉鬧,恐怕日後的出息,也與他們無異。可現如今,你到了縣城,與吏子相處,以法吏為師,有了更多的見識,這就像從淮北移植淮南的橘樹一樣,你的前程,也當有所不同。所以,切勿妄自菲薄。」

  黑夫指著自己的腦袋笑道:「再說了,都是同一父母所生,你仲兄都如此聰慧,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,何況你呢?」

  「仲兄這是在變著法子自誇啊。」驚大笑起來,但不知為何,對於未來的擔憂,卻減輕了許多。

  「你好自為之罷。」弟弟雖然年輕,卻是聰明人,黑夫也不多說,朝他揮了揮手,就逕自離開。

  眼看黑夫走遠,驚才收斂笑容,朝他的背影深深作揖。

  雖然嘴上不說,但驚一直感激黑夫對他的一路指引。

  「弟當勤勉,絕不負仲兄厚望!」

  ……

  黑夫這邊,他剛離開學室,拐了個彎,就遇到一個騎著馬匆匆經過的人。那人一見他,就連忙停下馬來,喊道:「黑夫,可算找到你了!」

  黑夫一看,正是尉史安圃,經歷過上次辦案的合作後,二人也成了朋友,關係很是不錯。

  「原來是尉史啊。」黑夫笑道:「找我有何事?莫非又要請我去府上用饗?」

  這安圃家也是安陸縣閭右,家裡庖廚手藝不錯,黑夫去過一次後,一直念念不忘。

  「都什麼時候了,你還想著用饗吃酒!」

  安圃下了馬,一把拉過黑夫,壓低了聲音警告道:「黑夫,我聽到消息,左尉指定你押送刑徒戍卒北上服徭,這可是苦差事,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1 PM

第111章 恨屋及烏

  「要吾等護送刑徒戍卒北上?」

  黑夫帶回來的消息,在湖陽亭掀起了軒然大波。

  「這是什麼鳥差事,吾等去年不是才服過更役麼?而且還因為在演兵中奪魁,被免除了一年更期。」

  東門豹聽說自己也在征發之列,當場就氣得哇哇大叫,換了往常,這個莽丈夫會欣然同行,可如今卻不一樣。

  他的妻子,已經懷胎六月!

  東門豹這半年來一改過去放假四處遊蕩戲耍的惡習,每逢休沐就往家裡跑。還得意洋洋地對眾人炫耀,說自己要得個兒子了,他可是掰著指頭計算著妻子的產期呢,如今縣尉官署一道命令,卻要他忍痛割捨有孕的妻子,豈能甘心?

  「這應該是戍役,不是更役。」

  一旁的季嬰如此糾正道,但這讓東門豹更加絕望,更役只是在本郡縣就近服徭,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計,頂多一個月就回家了。可戍役不同,被發往邊境之地戍守服役,一般都是以一年為期,若是遇上戰火連綿,甚至會持續更長時間。

  這意味著,北上服役的東門豹將錯過人生重要時刻——親手抱著初生的孩子,見證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續……

  「一年之後,吾子都能滿地亂爬了!」

  他氣得一拳打在柱子上,又忽然抬起頭道:「黑夫,你就這麼應下來了?」

  黑夫自從回來以後,一直沉著臉沒有說話,還是一旁的利咸站出來打圓場道:」亭長隸屬於縣尉,上有令而下行之,若有拒絕反對,那就是不從命,會被當場拿下治罪。求盜,對於此事,亭長也無可奈何啊。」

  利咸知道,按照秦律,「老」(老人),「小」(孩童),「癃」(殘疾人)等情況可以免徵。眾人卻不屬於以上情況,所以按理說,單獨征發他們中的一人或數人也沒問題。

  但詭異之處在於,除了黑夫、東門豹、利咸外,小陶甚至是郵人季嬰也在征發之列。除了年邁的亭父和與黑夫關係一般的魚梁,湖陽亭眾人幾乎被抽調一空,這也太不尋常了吧?

  寧可讓湖陽亭治安癱瘓,也要讓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,是個人都能感受到縣左尉的深深怨念……

  這時候,黑夫站起身,對眾人道:「此事因我而起,縣左尉因為他侄兒前任亭長貞,和女婿賓百將之事,一直怨恨於我。右尉在時他不敢造次,如今右尉調走,縣尉官署就成了鄖氏的一言堂,他便開始肆無忌憚了。」

  黑夫只說對了一半,左尉鄖滿之所以如此急促地報復他,恰恰是出於對他的忌憚。黑夫過去一年間,連續立功升爵,這速度,已經讓左尉有些不安了,便想要趕在新的右尉上任前,將黑夫「處理」掉。

  他今日在縣城裡受了一肚子氣,此刻卻只能繼續忍著,只是表現得有些悲憤地說道:「我也曾在左尉面前據理力爭,說湖陽亭可以沒有黑夫,卻不可無眾人,若是將亭部抽調一空,本地治安,恐怕又要亂了!」

  「但左尉卻不聽,他反覆只有一句話。」

  黑夫看著眾人眼睛道:「若不從,則以抗命論處!」

  「真是豈有此理!」這下不僅是東門豹,連季嬰、小陶也憤怒起來了,這也太過不公了。

  等眾人罵夠了,黑夫才又道:「我聽說過一句俗語,愛人者,恨人者,兼其屋上之烏。左尉是想報復我,才點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,二三子過去一年間與我關係親密,被外面說成是我的親信,於是便被我連累了,黑夫慚愧。「

  說完,便朝著眾人重重一揖!

  黑夫這麼一說,反倒是剛才大發脾氣的東門豹先不好意思起來,連忙還禮道:「方才是我一時憤然,口不擇言,此事與黑夫無關,全怨那左尉鄖滿,公報私仇!」

  他氣急敗壞之下,突然說道:「吾等也不能讓他遂了心意,不如逃了此次戍役……」

  話音剛末,眾人便大驚失色,黑夫更是斥責道:「萬萬不可!這是自尋死路!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計!」

  要知道,在秦國,逃避徭役有兩種罪名,一種是「逋事」,就是拒絕去服徭役地點報到,官府對此的懲罰是,抓到以後鞭撻五十下。若是你出發了,但是因故遲到,處罰反而沒這麼重。

  第二種是「乏徭」,是在完成集合,吃了公家提供的糧食後,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,這種情況更嚴重,抓到以後會被罰為城旦舂。

  但得注意了,這只是服更役的處罰,若是服戍役還敢如此,那就是找死了。戍役是軍事性質的徵調,對戍卒的管理參照了軍法,若是半途故意逃跑,可是會被當做逃兵處死的……

  「去年在安陸縣,有個住在雲夢澤畔的蠻夷之民被征發去黔中郡戍邊,走到半路就跑了。被抓回來後,他狡辯說自己身為蠻夷,只要每年交56錢的徭賦,便可免除更役。話雖如此,但戍役卻並未減免,於是他仍被判處腰斬……」

  黑夫說完此事後,盯著東門豹道:「阿豹,你若是逃跑被抓了,也免不了一死,不僅連累吾等連坐,還會讓汝母、汝妻也受牽連。你那未出世的孩子,也可能變成小隸臣,一輩子因你而蒙羞!」

  東門豹冷汗直冒,只好打消了這個逞一時之快的念頭,撓頭道:「那該怎麼辦?」

  「我去縣獄問過了,左尉此次徵召戍卒人手,雖然有些不合常理,但並未違背律令。所以無人能說他不是,吾等只能從命。」

  「那豈不是太憋屈了!」東門豹咬牙切齒,其他人也有同感。

  「二三子放心,我黑夫在此立誓。」

  黑夫對眾人抱拳道:「今日,吾等受限於身份爵位,無法抗命。但等到一年之後,結束服役歸來時,我黑夫定不再是區區小亭長,我要在疆場上立功獲爵,力爭地位比他鄖滿還高!到時候,定要讓鄖氏為今日蠻橫不公,付出代價!」

  ……

  黑夫的一席話,好歹穩定住了湖陽亭眾人的「軍心」,不管願不願意,眾人都開始積極為北上服戍役積極準備起來,或安頓家人,或採買些冬衣裝備。

  但當三天以後,黑夫在縣城拿到他們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單後,不由失聲罵了起來。

  「這左尉,真是不置我於死地不罷休啊!」

  卻見那片木牘上的人名、籍貫,大多數人,竟都是過去一年裡,被黑夫親手擒獲,淪為刑徒的!

  從去年那個誣告他和季嬰的商賈,到盜墓案裡的兩名盜墓賊,再到十多個來自盲山裡的里民,舉目看去,木牘上密密麻麻,全是黑夫的仇家。

  黑夫現在是徹底明白了,為何尉史安圃會說他這次北上押送,會有性命之憂!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1 PM

第112章 今亡亦死!

  亭舍外的世界彷彿天地初開之時,雨流從濃重雲層間瓢潑而下,吞噬了世間所有的希望,也淹沒了戍卒刑徒們的一切出路。

  火把映照下,一張張黝黑的臉抬起頭來,他們張開嘴巴,喊出了絕望而悲憤的話……

  「失期,法皆斬……」

  「天下苦秦久矣……」

  「今亡亦死,舉大計亦死!」

  絕望逼迫他們斬木為兵,揭竿為旗,一群人鼓噪著,高呼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?紛紛湧入亭舍之內,一腳踢開客舍房門。

  裡面正熟睡著押送他們的秦吏,聽到聲響大吃一驚,抬起頭來,那張臉,不是黑夫還能是誰!?

  ……

  「居然做了這種夢,真是晦氣。」

  黑夫滿頭大汗醒來,發現自己的確身處一處陌生的客舍,待他推開房門,外面的天氣寒冷而晴朗,空中只飄著幾朵雲彩,哪來的瓢潑大雨?

  而那50名由他押送的安陸縣刑徒,此刻也正靠在客舍屋簷下熟睡,這群人衣著單薄,身上隨便蓋著點稻草禦寒,在清晨的霜露中瑟瑟發抖……

  「亭長。」

  值夜的小陶見黑夫醒了,連忙過來結結巴巴地稟報:「昨……昨夜,平安,無事。」

  「辛苦了。」黑夫拍了拍小陶的肩膀以示勉勵,與小陶一同值夜的利咸,也紅著眼睛過來與黑夫打招呼。

  現在是秦王政二十二年,十月二十三,也是他們離開安陸縣城的第三天。

  湖陽亭五人,需要將50名刑徒,10名戍卒押送到數百里外的南陽郡方城服徭役,限期12月初一前抵達,這就是黑夫他們的任務。

  早在出發前,黑夫便得知,此次押送的刑徒裡,大半是被自己親手送進囹圄的:有去年參與誣告他的商賈鮑,有兩個盜若敖氏墓葬的盜墓賊,還有不少被連坐淪為刑徒的盲山裡里民,與他都算得上是仇人。

  縣左尉如此安排,真可謂用心險惡。

  不過,左尉也不至於指望這些刑徒憤恨黑夫,如夢中那樣,群起作亂,將他殺了。

  現在可不是秦末,又是秦國腹地,殺官造反的難度,著實不小。

  而且這群人的脖子上,都戴著刑徒的標誌:木鉗。鉗上有麻繩,休憩時便拴上,將他們的手腕統統拴在一起,限制了活動。

  這是押送刑徒的標準配置,可不能指望這群勞改犯老老實實聽話。與之相反,亭卒們卻全副武裝,不僅人人帶劍、甲,還配備了兩架弩機。刑徒裡不太可能出現陳勝吳廣那樣的人物,奪劍將黑夫等人殺了……

  所以黑夫猜測,左尉如此安排,是希望這些與黑夫有仇的刑徒,在半途逃跑!

  刑徒和戍卒不同,他們已經是罪人,家眷多半被收為隸臣妾,光腳不怕穿鞋的,眾人已經沒有什麼後顧之憂。

  而且這大冬天的,千里迢迢北上,實在是苦差事。南方人對北方,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充滿畏懼。《楚辭》裡,楚人對北方的想像就是「增冰峨峨,飛雪千里些」「北有寒山,逴龍赩只。天白顥顥,寒凝凝只。」

  總之,在江漢之濱的人看來,冬天的北方,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,一定要避免前往。這種對天氣、苦役的畏懼,隨時可能促使刑徒們抽空逃跑。

  秦國對服戍役的刑徒逃跑懲罰甚嚴,而對放跑了刑徒的押送者,也有相應的懲罰。

  「死罪倒不至於,但我這亭長,也就做到頭了,若是逃走的人超過十個,甚至我自己都要淪為城旦。二三子作為一併押送者,也會受到懲處……」黑夫如此對眾人表明他們的處境。

  十多年後,那位沛縣的劉亭長,正是因為押送的刑徒戍卒跑掉太多,明白自己也難逃懲處,索性心一橫,帶著剩下的人落草為寇……

  這麼一說,湖陽亭眾人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,縣左尉真是陰險,這分明是借刀殺人,想利用刑徒的逃亡,將他們這一夥人治罪,統統趕出秦吏隊伍啊!

  所以眾人也不敢大意,便聽從黑夫的安排,分為兩撥,在夜間時輪番守夜。

  黑夫在出發的第一天和第二天,都沒敢闔眼,一直守著火燎,盯著刑徒們的身影。

  就這樣,兩天沒閉眼的黑夫,第三天終於撐不住了,在抵達新市縣這座亭舍休憩時,就在舍內一覺睡到了天亮……

  好在除了那場噩夢外,一切如常。

  這時候,刑徒們也紛紛起床了,他們撥開身上的稻草,揉著痠痛的脖頸,看著蹲在地上,用柳樹枝漱口的黑夫,眼神充滿不善。黑夫知道,這三天來,一定有不少人日日夜夜尋思著逃走。反正不跑,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,冬日服役,刑徒十死三四是常事,在殘酷的現實面前,黑夫可沒本事將這些絕望的人忽悠傻。

  休憩時倒也罷了,有繩索將所有人與房梁拴在一起,行走時卻是個大問題。

  雖然黑夫等五人的伙食,可以由路上的亭舍提供公糧,但六十名刑徒、戍卒的吃喝嚼用,卻得自帶。所以每個刑徒,都得挑著一石糧食,沒辦法將所有人拴在一起。

  萬一走在路上時,這50人相互使個眼色,轟然奔逃,光靠黑夫他們五個人,可抓不過來。

  所以在這座亭舍用過朝食後,黑夫便讓季嬰、利咸將準備好的長長麻繩斬為數段,讓50名苦著臉的刑徒站出來。先挑一個與黑夫有仇的刑徒,再挑一個不認識的刑徒,每兩人一組,將麻繩各綁在他們的一隻腳上,打成死結……

  「兩人一組,不管是走路、休息、吃飯、如廁,都必須一起行動。若是另一人逃了,剩下的一人,也要視為同犯,連坐治罪!」

  這樣一來,雖然讓前進的速度慢了下來,但走在路上時,也不怕他們突然逃跑。跑掉的人,多半會因為沒有默契,相互把對方絆倒,束手就擒。

  不僅如此,黑夫還將那10名自由身的戍卒,也召集起來,給他們分配了任務。

  「汝等皆為士伍良民,家中有父母妻兒,應當知道,逃跑乏徭會有何下場……」

  「我也不會虧待二三子,會讓汝等一路上吃飽穿暖,能在屋舍中安睡。但汝等也要助我看押刑徒,行在路上時,每兩人看住十名刑徒,抵達南陽郡方城縣後,若刑徒無人逃跑,我會贈予汝等每人百錢,外加布履一雙……」

  此言一出,10名戍卒不由喜出望外,出門服徭役,消耗最大的就是鞋履,到地方後,他們的履早就磨破了,黑夫承包了他們的鞋,讓很多人鬆了口氣。而那一百錢,也足夠置辦一件粗糙點的冬衣了。

  黑夫不缺錢,一年的亭長做下來,他因為屢次抓捕到賊人,得到了不少賞賜,加上家裡幾百畝地的收成,即便買了牛、馬,也還剩五千多。所以他這次出門,就把剩下的銅錢,統統換成了容易攜帶的金餅,大概十兩。

  他心裡打著算盤道:「若只花一兩千錢,就讓這些戍卒幫我看住刑徒,那真是一場划算的買賣。」

  雖然黑夫做了諸多安排,感覺萬無一失,但到了出發的第五天,他們途徑新市縣到鄀縣中間,一段長達數十里的林木丘陵地帶夜宿時,逃跑還是發生了……

  「亭長,黑夫!大事不好了!」

  被值夜的季嬰、東門豹匆匆搖醒,黑夫趕到事發地點,看著地上被硬物磨斷的繩索,還有卸掉的兩個木鉗,黑夫面色沉重。

  拿著名冊的利咸清點了一下人數,稟報導:「是個做城旦的小賊,帶著一個盜墓賊,一起跑了!」

  質問了一旁的刑徒後,東門豹也滿頭大汗地稟報導:「那個小賊,好像會開鎖,幾下就解開了木鉗,我當時太困打了個盹,醒來後就……」

  「追!」

  黑夫瞪了東門豹和季嬰一眼,看著那對朝南方林子裡跑去的足跡,下令道:「一定要追回來!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2 PM

第113章 不可千日防賊

  日上三竿時,黑夫坐在樹下,劍橫於膝上,雖然那些刑徒都被兩人一組綁在樹上,由戍卒幫忙看著,但黑夫依然能感受到他們的躁動不安……

  逃亡是會傳染的,在軍隊中,往往一個人做了逃兵,就會帶動整個什伍的人一齊奔逃。押送刑徒也一樣嗎,經常不出事則已,一旦有人逃脫,就會點燃其他人效仿的慾望,蜂擁竄走,攔都攔不住。

  所以這時候,黑夫決不能腦袋一熱,親自去追那兩個逃走的人,說不定那二人是抓回來了,這裡的人卻全跑沒了……

  他讓東門豹和利咸二人騎著自己的棗紅馬,順著地上的足跡追過去。那兩個刑徒磨斷了拴手腕的繩子,卸下木鉗,但腳上打了死結的麻繩卻來不及解開,二人三足,跑不了多遠。

  而黑夫自己,則留在原地鎮場子,他吩咐小陶端著弩,爬到樹上坐著居高臨下,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剩下的刑徒。季嬰則去埋鍋造飯,讓戍卒們吃飽。

  過了一會,飯羹熟了,季嬰給黑夫端了一碗過來,他和東門豹值夜走失了刑徒,此刻十分慚愧,在黑夫面前愧疚地說道:「都怪我不甚警惕,讓刑徒逃走。還有,若是當初我不選這條路,或許就不會出事……」

  在臨出發之前,黑夫和亭中眾人商議過,這次公差,他們有兩條路可以選擇:其一是從安陸縣北上,到隨縣、唐縣,再穿過銅柏山,進入南陽郡地界,這條路距離方城縣六百五十里。

  第二條道則更遠一些,從安陸縣西行,抵達新市縣,再穿過眼前這片丘陵樹林,到達鄀縣、鄢縣,北上到達南陽郡的新野、宛城,再到方城縣,一共八百里。

  季嬰是郵人,作為唯一一個出過安陸縣的人,黑夫讓他來選路線。

  季嬰說第一條路雖然更近,但唐、隨二縣是二十多年前才打下來的,被稱之為「新地」,治安不太好,常有盜賊出沒。而且銅柏山地區山多林密,一個不注意就會出事,所以還是走西線更好些。雖然要多走幾天,但一路上都是城鎮、亭舍,安全有保障,唯一有危險的,就是新市縣與鄀縣之間這片人煙罕至的林子了。

  不曾想,果然還是在這裡出了事。

  黑夫也沒有太過責怪季嬰,連續走了幾天,大家都很疲乏,一時走神實屬難免。

  「路是吾等一起選的,說不定走了北線,逃走的人還更多,我相信阿豹和利咸,能將亡人擒回來!」

  他和利咸、東門豹二人約好了,若是天黑前沒有找到人,他們就必須回來……

  如今才是正午,還有幾個時辰好等。

  黑夫知道,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緊張,於是吃完飯後,便故作輕鬆,讓季嬰找水磨墨,他則取出筆和一面空白簡牘,在上面寫起字來……

  他寫的是「亡人簡」,亭長有責任記下逃跑者的特徵:「亡者曰繚,因盜竊罪耐為城旦,年可二十五歲,身長可六尺八寸,面赤色,多發,無須,衣褐色絡袍一,白色單衣一,負米一石……」

  此外還有與繚一起跑掉的盜墓賊,也得記述下來。若是黑夫今日內無法將他們抓回來,就只能在下一個亭舍,將這份文書交給本地亭長。請當地的民警同志發布通緝令,按照逃亡刑徒的體貌特徵,代為抓捕——在湖陽亭做亭長時,黑夫也接手過一次類似的活。

  一旦他交出亡人簡,就相當於承認自己放跑了刑徒,不管事後逃亡者是否被擒獲,黑夫都要受責。每跑一人,他就要被罰款二甲,相當於兩千多錢。但若是不交,到了地方一清點人數,要受的責罰更重。

  所以押送徭役,真的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,難怪左尉指定黑夫來做這事。

  當然,秦律也沒有將人一棍子打死,「將司人而亡,能自捕及親所知為捕,除無罪……」這意思是,若是黑夫自己,或他的親友能留下來,和當地片警一起抓獲逃亡者,就可以算他無罪!

  未雨綢繆寫完「亡人簡」後,黑夫記起這茬來,便想道:「十多年後,劉邦也面臨與我同樣的抉擇吧,他或許是因為一路跑的人太多,就算發動全沛縣的夥伴兄弟,也沒辦法將這些人一一抓回來,所以才選擇了落草為寇。」

  但劉邦的選擇,黑夫可學不來。

  且不說現在是秦國一統天下大勢所趨的年頭,始皇帝正值壯年,還能活十多載,任何人在這時候造反,都是自尋死路。就說劉邦可是能眼睜睜看著老父親將被烹死,還笑著說「幸分我一杯羹」的淡定人,落草以後,老婆孩子被官府抓了也無動於衷。

  黑夫不一樣,黑夫顧家,家裡的母親、兄弟、侄兒侄女,都是他的羈絆,好不容易安排好了一切,不可因自己一時畏懼懲罰,就置他們於不顧。

  時間慢慢過去,除了空中時不時發出的鳥鳴外,四週一片寂寥,氣氛格外壓抑。隨著太陽一點點往西方偏斜,林子漸漸暗了下來,季嬰開始緊張地來回踱步,小陶也在樹上心神不安,至於那些刑徒,更是越發躁動,負責看押他們的戍卒也在竊竊私語著什麼……

  「阿豹之妻懷胎七月,他之前就有過逃亡的想法,會不會……」季嬰心悸到極致,竟開始胡亂猜想了。

  黑夫瞪了他一眼:「阿豹素來最講義氣,會是那樣的人麼?」

  季嬰一愣,羞愧地搖了搖頭:「不是,是我瞎猜了。」

  他走近對黑夫低聲道:「黑夫兄弟,若是這次人抓不回來,需要貲四甲,我可以出一半的錢……」

  黑夫笑了笑:「我知道上個月你才在里中說了一門親事,定下明年成婚,提親花銷不少,兩千多錢,這可是你所有積蓄了。」

  季嬰嘟囔道:「我季嬰也不是無義之人,既然沒本事抓人,就只能出錢了……再說了,錢沒了,跟著黑夫兄弟還能再掙。」

  他倒是想的清楚,不過就在這時,路的另一頭,卻傳來了一陣喧囂馬鳴!

  「是……是求盜他們,回來了!」

  在樹上的小陶大聲喊了起來,話音剛末,利咸便騎馬吆喝著衝了過來,一直騎到黑夫面前,才躍下馬來,拱手道:「亭長,吾等幸不辱命!」

  黑夫露出了笑,他看見棗紅馬上,還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,利咸將他一推,重重落在刑徒們面前……

  卻見那人已經死透了,渾身都是干涸的血漬,背部有一個被劍戳穿的傷口,幾乎透胸而出。

  眾刑徒駭然,這人,正是先前逃走的那名盜墓賊!

  「哈哈哈,吾等回來了!」

  東門豹張狂的大笑也如約而至,卻見他腰上,也別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,正是黑夫寫在「亡人簡」上「面赤色,多發,無須」的小賊繚,沒了身子的頭顱雙目圓瞪,死的很不甘心。

  東門豹學著利咸,也將人頭拋在刑徒們面前,一雙凶巴巴的眼睛射出光芒:「這二人真是好膽,竟乘著乃公不注意跑掉,惜哉,跑得不夠快!」

  ……

  若是服徭役的更卒逃亡,沒有武力反抗的情況下,只可生擒,不可害其性命。

  但若服的是戍卒之役,就帶上了軍事性質,黑夫相當於是他們的上級長官。在軍隊裡,上級享有不經過司法審判,就直接下令誅殺士兵的權力!黑夫也有權將違命逃亡的刑徒視為逃兵,將其殺死。

  「今亡亦死」,並不是說說而已。

  抵達下一個亭舍後,黑夫將死去的刑徒,連同事情經過寫成爰書,交給當地亭長,請其代替自己向安陸縣傳信,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。

  在這場事件後,眾刑徒被殺雞儆猴嚇到了,沒有再發生逃亡,上路的第七天,一行人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鄀縣,至此,路程已經走了四分之一。

  但黑夫卻依然沒有放下心來,俗話說得好,只有千日做賊的,沒有千日防賊的。人的精力有限,何況是被動應付,更耗費精力。接下來還有二十天路程,總會有疏忽的時候,下一次,恐怕就沒這麼好的運氣,能將人捕殺。

  所以黑夫琢磨著,得想個辦法,讓刑徒們安分下來。

  從安陸縣出發時,黑夫曾對刑徒們苦口婆心地說,這次北上服役,是他們一次贖罪的機會。秦律規定,只要隸臣妾、城旦舂在戰場上立功,就能用一級爵位讓自己恢復自由身。同理,爵位還能為親人贖身,父母要兩級爵位,妻、子只需要一級……

  然而,刑徒們只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黑夫,還有人小聲嘀咕說,自己做的,多半是運送糧食、填溝壑之事,哪有什麼功勞可立?而且黑夫作為親手將他們送入監牢的人,刑徒們對他又懼又恨,說出的話更沒人信。

  所以,像過去對付良民士伍一樣,用「秦律的威嚴」進行威懾,是行不通的。

  思來想去後,黑夫總算想出了一個主意。

  在鄀縣休整時,他找到了戍卒裡,一個沒有結髮髻,披散著頭髮,面容黝黑的中年人,黑夫尋到他時,此人正坐在一塊石板上,胡亂撥弄著一些蓍草,時而抬頭看看太陽,閉著眼睛念念有詞,看上去神神叨叨的。

  「卜乘,你在做什麼?」

  聽到黑夫喊,卜乘連忙將地上的蓍草撥亂,起身笑著拱手道:「亭長,我在按照《日書》,算明天的陰晴呢。」

  「這一路上來,你算的陰晴倒還算準確,連眾刑徒都信以為真,覺得你不是凡人呢。」

  黑夫戍卒們還算和藹,卻也清楚,這卜乘與其說是算的,還不如說是看著雲彩猜出來的。

  他問道:「我聽季嬰說,你在溳水鄉,是小有名氣的占卜者,家傳《日書》。」

  「鄉人謬讚,鄉人謬讚。」鄉下神棍比不了高大上的燕齊方士,這些人幫人看宅、算日子,或者為人辦喪事混口飯吃,所以卜乘穿著粗麻布衣,點頭哈腰,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味道。

  更何況在秦國,就算是卜者,也一樣逃不過服役,當官吏站在他面前時,卜乘和普通黔首一樣緊張。

  「別怕。」黑夫笑呵呵地說道:「我就是想問問,你平日裡占卜一次,要多少錢?」

  卜乘有些糾結,又不清楚黑夫亭長的打算,半響才舉起一個指頭道:「士伍占卜,十錢……官吏占卜,五錢。」

  還真便宜啊,黑夫笑道;「才需五錢?那若是我願意出三百錢,請你佔一次卜呢?」

  一邊說,黑夫一邊將一個沉甸甸的布袋,塞到了卜乘手中,打開一看,竟是亮燦燦的秦半兩,這民間卜者頓時兩眼發光……

  黑夫也是無可奈何,既然這群刑徒已不能用秦律嚇之……

  那麼,就只能借鬼神之言駭之!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4 PM

第114章 然足下卜之鬼乎?

  鄀縣城外的一處亭舍,當眾刑徒悶悶不樂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時,乘著亭卒和戍卒不注意,他們又開始輕聲議論起來了。

  「不知何時才是逃亡之機……」

  「亭長蠻橫,亭卒凶惡,恐捕而殺之……」

  「天氣日漸寒冷,吾等只著褐衣,再往北,怕是會凍死,亭長亭卒之惡,與寒冬相比如何?」

  「我聽聞鄢縣以北,有三澨水,又名滄浪水,到時候會乘船渡水,莫不如投水而匿?」

  「冬日入水,雙手又被縛住,怕是死得更快!」

  就在刑徒們暗地議論時,樹後突然走出來一個人,嚇了他們一大跳!萬一他們的話被告發,少不了一頓鞭笞。

  來者正是披散著頭髮的卜乘,卜乘擺了擺手,讓眾刑徒安心。

  「二三子放心,方才聽到的話,我絕不會說出去。」

  一邊說,卜乘還走到眾人中間,和他們閒聊了幾句,待眾人放下提防後,才笑道:「二三子欲亡之意,我知之,然但凡成事者,一在人,二在天。人事之上,二三子已議論殆盡,然足下卜之鬼乎?」

  「卜之鬼?」眾人面面相覷,的確,他們還沒有把事情向鬼神卜問過呢,難道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敗的原因?

  於是便有機靈的人朝卜乘作揖道:「久聞卜乘乃溳水鄉日者,世代為卜,可否能為吾等算卜?」

  「可。」

  卜乘捋著稀疏的鬍鬚道:「一人一錢,我便為汝等占卜。」

  雖然眾人是刑徒,但也有點私人財產,一人一錢是拿得出來的,卜乘收完錢後,便將懷裡的蓍草取出,在地上擺出了十二根……

  「我當以《日書》建除十二神,為二三子卜問於鬼。」

  所謂《日書》,說白了,就是這時代的皇曆,裡面儘是算卦、風水、陰陽、相面等封建迷信內容,卻被大多數人深信不疑。

  多年後秦國開始言論管制,焚盡詩書和民間藏書,可《日書》卻倖免於難,因為秦國百姓已經到了生活沒有日書,就過不下去的程度。

  《日書》將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類,即「建、除、滿、平、定、執、破、危、成、收、開、閉」,叫做「建除十二神」。這十二神與十二月份相聯繫,再與當時用來紀日的十二地支相結合,就可以精確地告訴你,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麼,不能做什麼,從而趨利避害。

  打個比方,如果你是一名軍官,翻開《日書》一看,發現今天的日子對應的地方寫著「利野戰,必得侯王」,那你就要趕緊抖擻精神準備戰鬥,期盼著在今天的野戰中一舉俘獲敵國的首領,然後封官加爵衣錦還鄉。

  如果你是一名農夫,看到《日書》上說「禾忌日,稷龍寅。秫丑、稻亥、麥子……」,這是說凡逢「寅」日忌種小米,「丑」日忌種高粱、「亥」日忌種水稻、「子」日忌種麥子……於是你掐指一算,今日正是「子」日,那就不種麥子,種小米去吧!

 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,就更要看好日子了,這可跟你的官運息息相關。因為《日書》上說,逢「子」日去見領導匯報工作,如果早晨去他會認真聽你講完,要是晚上去他就不會聽了,而如果黃昏時分去,領導一定會讓你再去一趟。「丑」日早晨去見領導,他會勃然大怒,但是晚上去就會得到他的讚揚……

  出行的忌諱也不少,例如正月、五月、九月出門向東走會有殞命之災,而向東南走會與家人失散,往南走同樣不祥,至於是何種不祥,《日書》沒有明示,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。

  總之,婚嫁、生子、喪葬、農作、出行,《日書》對於百姓生活的指導與預言,幾乎到了事無鉅細的程度。對於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國民眾來說,每天清晨睜開眼不看一眼《日書》,真可謂舉步維艱、手足無措……

  然而,秦國民間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,並不是人人識字,所以就專門產生了一個為人看《日書》算卜的行業,可以叫做卜者,也可以稱之為」日者「,史記裡還專門為這群人作了個《日者列傳》

  而卜乘,就是一名安陸縣的民間日者。

  對於官吏而言,他可能不值一提。但對於迷信的刑徒戍卒來說,這位能背出大半《日書》的卜者,可是了不得的人物,能夠幫助他們,和神秘莫測的鬼神溝通,好看清未來的吉凶……

  所以在卜乘按照《日書》十二建除卜算時,刑徒們都緘默其口,彷彿在面對一件嚴肅的事。

  算了一會,卜乘原本還算輕鬆的臉,變得極其凝重,不住地搖頭道:「不妙,不妙啊……」

  刑徒們頓時緊張了起來,問道:「卜者,何事不妙?」

  卜乘滿頭大汗地起身,驚恐地指著刑徒們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:「按照日書上的數術,整個十月、十一月、十二月,逃亡皆會遇上不詳!我又為二三子詳細卜問過鬼,鬼說……」

  「鬼說什麼?」刑徒們緊張兮兮。

  「鬼說,千萬不要試圖逃亡,否則就會死於非命,身首異處,家人受罰!」

  「啊!」刑徒們被嚇得面如土色,說來奇怪,用律令威脅他們時,他們司空見慣,但將相同的話說成是鬼神之言,這群人卻信之不疑。

  即便有幾個心存疑慮的,也不敢公然質疑日者的卜算結果。

  他們不知道的是,此時此刻,黑夫早就故意支開了其他的戍卒亭卒,自己則在屋舍後面遠遠看著這一幕。

 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,這些刑徒對《日書》的篤信,似乎顯得有些荒誕無稽。但想一想後世兩千多年後,不少人依然要靠著祖輩傳下來的皇曆,來選房看風水,婚嫁擇吉日,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。

  等次日,他們到達鄢縣時,黑夫亭長又突然宣佈,眾人就要離開南郡地界了,他要拿出一些錢來買魚,犒勞眾人。

  「戍卒吃肉,刑徒喝湯,人人有份。」

  聽聞此言,眾人自然是欣喜不已,於是就拿著黑夫的錢,在鄢縣集市買了幾十斤魚回來,大夥兒一起動手收拾。

 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開最大那條草魚魚腹時,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!

  「這是什麼?」

  戍卒刑徒們聞訊,紛紛圍了過來,卻見那戍卒從魚腹裡,居然取出了一小塊木牘,清洗去上面的魚血一看,上面居然還有用小刀刻下的字!

  戍卒刑徒們大多不識字,面面相覷之時,卜乘也擠了進來,拿在手裡念道:「勿逃亡,奉亭長,得立功,贖罪過……」

  他連忙將這木牘高舉起來道:「這是鬼神藏書於魚腹,傳訊於吾等啊,勿逃亡,奉亭長,得立功,贖罪過,這就是鬼神之意!二三子當謹記!」

  「鬼神之意!」

  刑徒們想到在鄀縣時,卜乘的占卜,再加上眼前的魚腹藏書,彷彿相互應驗一般,一時間惶恐不安,除了個別不信邪的外,大多數刑徒都對此深信不疑。

  在喝完魚湯後,刑徒們休憩時不再竊竊私語商量如何逃亡,而是熱切地討論起魚腹藏書裡的後半句話。

  「奉亭長,得立功,贖罪過……」

  他們將目光看向裝作若無其事的黑夫,這時候,刑徒們又開始記起黑夫上任後,連續立功得爵的經歷了,或許謹遵這位亭長的命令,真的能活下來,甚至立功贖罪?

  ……

  「多虧了卜乘相助,刑徒們果然老實下來了,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。」

  按照約定,事成之後,黑夫將剩下的百五十錢在暗處交給了卜乘。卜乘自然千恩萬謝,這麼多錢,夠他買一身厚實衣服,好熬過這個艱難的冬日了。

  同時卜乘又討好地說道:」亭長,小人不僅會背日書,算吉凶,還會相面,亭長是否也要試試?「

  黑夫笑了:「要多少錢?」

  「這次不用錢,不用錢。」

  「好啊。」黑夫點了點頭,把臉轉向卜乘:「你便替我隨便看看。」

  雖然,他對相面之術是半點不信。

  卜乘仔細看了黑夫的面相一會,口中嘖嘖稱奇。

  「亭長額頭寬,是個有聰慧之人,耳大耳厚,又是個有福之人,一對虎目有神,威嚴英武,乃官吏之才。亭長日後定然仕途順利,十年之後,或可為……」

  「哦,十年之後,我會當上什麼官?」

  卜乘本想說縣令、縣尉,但話到嘴邊,看著黑夫的神情,又縮了回去,索性往大了吹!

  「十年之後,當為一郡守!」

  「郡守?」

  黑夫聞言,哈哈大笑起來:「好啊,卜乘,你倒是說出我心中所想了,我的確欲為一郡守,好作政教,以建立名譽,使世士明知之……為大王麾下一郡守?嗯,吾之志也!」

  然而黑夫眼中,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,對卜者的恭維話,他並不相信。

 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,等黑夫離去後,便腹誹道:「這黑夫亭長,我只是隨口一說,他居然應下了,區區亭長,卻指望做一郡守?也太狂妄了罷!」

  ……

  黑夫並不知道,就在他山寨十多年後那樁「魚腹丹書」時,遠在鄢城東北方數百里外,已被秦軍佔領的楚國上蔡郡陽城縣,一個與黑夫年齡相仿,為避戰火波及,跟隨族人背井離鄉,向淮北遷徙的陳氏庶孽子弟,突然毫無徵兆地打了好幾個噴嚏……

  回頭望著愈來愈遠的故里,年輕人緊了緊身上的褐衣,眼中滿是憂慮。

  他只是陳氏的旁支庶孽,與僕役無異,到了淮北後,甚至不知道要靠什麼維持生計。

  「鴻鵠南飛,終有歸期,只是不知陳勝有生之年,是否還能回陽城來?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4 PM

本帖最後由 裘斯特 於 2018-4-7 12:25 PM 編輯

第115章 在鄢

  在鄢縣停留的這半日裡,黑夫不僅通過「魚腹丹書」讓一心想逃亡的刑徒們安分了下來,還抽空進了趟縣城,打算拜見了自己的老上司,昔日的安陸右尉杜弦,如今他已經是鄢縣右尉了。

  鄢縣的格局與安陸縣城差不多,只是面積大了三倍不止,畢竟這裡五十多年前,曾是楚國的陪都。江漢地區一直都是鄢、郢並稱,鄢縣右尉,只比江陵縣尉低一點,杜弦從安陸縣調到這裡,算得上是高昇了。

  鄢縣的縣尉官署也比安陸的高大了不少,黑夫來到這裡道明來意後,被門口的守卒詢問了一番,通報之後,說縣尉正在辦公,讓他在門口的便坐稍等。

  杜弦倒是沒冷落他這個老下屬,還專門讓一名尉史出來陪坐。

  「杜君時常提及黑夫亭長,說在安陸縣任上時,全縣亭長中,當數你最為幹練。」

  尉史名為共師,出身當地的羋姓共氏,不過卻沒有氏族子弟的架子,十分和藹地與黑夫攀談,還不時誇他幾句。

  「這是杜君謬讚了,我之所以能做亭長,都靠了杜君賞識。在杜君任上最後一次擒賊裡,還失手將賊人放跑,至今慚愧不已,豈敢稱幹練之名?幸而未曾影響杜君勞績風評,不然黑夫百死莫贖。」

  二人一個吹噓,一個謙虛,過了一會,杜弦終於有了空閒,共師才領著黑夫入內拜見。

  黑夫剛進門就下拜道:「不曾想,這麼快便能與右尉相見,下吏真是欣喜萬分。」

  「黑夫快快起來。」杜弦臉上也是笑吟吟的,只是比在安陸時瘦削了不少,眼圈也是黑的,待二人就坐後,他才感慨道:

  「來鄢縣月餘,才深感沒有黑夫這樣的得力屬下,做縣尉著實不易啊。」

  杜弦先抱怨了一番鄢縣難治,雖然逃人盜賊沒有安陸多,但這裡的百姓官吏多是楚國貴族後裔,所以對律令的貫徹很不到位,氏族力量比安陸更強,他的命令,有時候都很難執行下去。

  而後,杜弦又提及往事,吐露說,雖然在別人看來,他在安陸時最信任的是陳百將,可最倚重的,其實還是黑夫。他的升職,跟黑夫連續破獲的盜墓、掠賣人兩起大案不無關係。

  而第三起殺人案雖然沒有破獲,但因為黑夫故意隱瞞了鐘離昧是楚國間諜的事實,沒有引起郡上的足夠重視,再加上那時候已經過了陞遷考績時間,也未影響杜弦的仕途。

  黑夫不住頷首,心裡卻道:「所以你我二人才能和和氣氣地見面,若非如此,我肯定要吃閉門羹了……」

  當聽說黑夫是被縣左尉鄖滿指派來跑這趟苦差的,杜弦便陰著臉一拍案道:「公報私仇,這鄖滿真是可惡,我一定要向郡尉參劾他!」

  隨即他又關切地問黑夫,路途上可否有遇到刑徒逃亡?是如何處置的。

  黑夫也不必隱晦,便將「魚腹丹書」騙取刑徒安分之事說了出來,聽得杜弦哈哈大笑,說也就黑夫能想出來這種點子,秦律雖嚴但不古板,黑夫能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,處理律令不能解決的問題,是值得讚賞的。

  「雖然刑徒是安分下來了,但此去南陽,路途尚遠,再加上天寒地凍,還得多小心為妙。」

  一邊說著,杜弦還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來,讓人取來木牘,寫了一封信。

  「此番徵召刑徒、戍卒北上,是大王之意,秦楚戰於淮陽,糧草運輸乏人。故而不只南郡,漢中郡、南陽郡也在徵召之列。三郡刑徒戍卒,都要在南陽郡方城縣集合,再由南陽郡郡守、方城縣尉一同率領。我在南陽郡任職過,與方城縣尉有舊,這封書信,或可惜助你抵達軍中後,得個好差事。」

  這倒是意外之喜,黑夫接過來一瞧,卻見那木牘上寫著黑夫精通兵事,擅長練兵云云,還蓋了杜弦的私印。

  他連忙稱謝,雖然秦國很大程度上杜絕了山頭主義,但卻無法杜絕人情,有人推薦和沒人推薦,境遇可能天差地別,這份木牘,算是黑夫北上後的敲門磚!

  說話間,杜弦的公務又來了,鄢縣的戶口也比安陸多了兩倍,相應的,要忙的事也無形中多出來許多,杜弦便讓共師替自己送黑夫出城。

  「鄢縣的四百戍卒、刑徒也將北上服役,共師,你帶著黑夫過去,將他交予左尉,明日就一同上路,路上也能多個照應……」

  ……

  黑夫隨共師出了官寺,二人騎著馬往城門走去時,他的目光卻被一旁的城牆吸引了。

  為節省人工、材料,秦國很多縣城的「官寺」會建在縣城的西北角或東北角,這樣,利用原先已有的城牆,只需要再分別向外引出兩道牆垣,就能把「官寺」包在裡面了。

  鄢縣的「官寺」就在城之東北角,但黑夫注意到,這裡的城牆,比邊上的要嶄新許多,放目望去,足足數百步內,土牆的顏色都與其他地方的不同,是新壘起來的黃色土垣,而不像其他一樣,是褚紅色的舊牆。

  他指著那段明顯新修的城牆道:「這莫非便是當年武安君攻城所破……」

  共師表情卻有些複雜:「不錯,這就是當年武安君伐楚時水攻鄢城,浸泡沖潰的那段城牆。」

  這件事黑夫早有耳聞,據說五十多年前,南郡還是楚國的王畿地區,核心腹地,沒有任何人會想到,這裡會在一年之內忽然被秦國佔領……

  創造這個軍事奇蹟的,就是武安君白起,當時秦楚大戰,白起卻只帶著數萬之眾,沿漢江東下,出敵不意突入楚境。

  當時的情況是,秦軍孤軍深入,只能因糧於敵。而楚軍本土作戰,號稱持戟百萬,支援源源不斷。

  但秦人拆除橋樑,燒燬船隻,自斷歸路,以示決一死戰的信心。而楚軍因在本土作戰而有後顧之憂,貴族貪生怕死,將士只關心自己的家庭,沒有鬥志,竟無法抵擋秦國銳士的猛攻,故節節敗退。

  在司馬錯偏師的配合下,白起帶領數萬秦軍長驅直入,一直打到了當時楚國別都鄢城。

  鄢城是拱衛郢都的軍事重鎮,楚人早已集結重兵在此,企圖阻止秦軍南下。

  白起則利用夷水從西山長谷奔出,流向東南的有利條件,在鄢城西邊百里處築堤蓄水,並修長渠直達鄢城,然後開渠灌城,鄢城的東北角在河水沖擊浸泡下,不久就破損,大水入城,遂為深淵……

  「那一戰之後,整個南郡就歸屬秦國了。」

  共師笑道:「武安君至今餘威仍在啊,提及其名,能使鄢城嬰孩止啼……」

  「餘威?我看是餘臭吧!」

  這時候,一個年輕人雙手抱懷,恰好站在城牆邊上,聽聞共師此言,不僅勃然大怒,立刻過來拉住共師的馬,仰頭對他小聲說道:「叔父,你莫不是忘了,當年水潰城東北角,鄢城軍民隨水流死者,十數萬人!城東皆臭!我羋姓共氏也在那一仗裡,幾乎舉族死絕!」

  「住口!我當然記得,不用你提醒!」

  那年輕人口不擇言,共師勃然變色,壓低了聲音怒斥道:「汝小子再妄言,真要害死共氏一族!」

  他急忙回頭,看到黑夫還在後面,偏頭看著城牆,彷彿沒聽到二人對話一般,這才鬆了口氣,瞪了年輕人一眼,轉而對黑夫喊道:「黑夫亭長,這是我侄兒共敖,十月份時剛做了個小小求盜,也要押送戍卒北上服役,這一路上,還望亭長多照應他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6 PM

第116章 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

  共師猜錯了,很不巧,他們叔侄倆的對話,黑夫聽得一清二楚……

  不過黑夫卻沒有去舉報的打算,因為這時候可不是「焚書」事件後加強了言論管制的秦朝,對民間議論還算寬鬆,只要不是公然叫囂造反,或者同情刺殺大王的刺客,基本不會掉腦袋。

  共敖怒罵五十年前的武安君,對家族被戰爭殃及,幾乎死絕憤憤不平,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,算是「非所宜言」罪,罰點款就算完事,頂多會讓共敖丟了求盜的位置。

  所以也沒必要為這件對自己無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,替自己再添個仇家。

  故而黑夫乾脆故意偏頭看著城牆,假裝沒聽到,省得麻煩。

  共師似乎是對黑夫年紀輕輕就靠自己升爵當上亭長十分讚賞,有些看好他,便說共敖才剛滿18,比黑夫小一年,算是他的後輩,希望北上途中,請黑夫多關照。

  那共敖卻是滿臉不服,嘀咕道:「一個連氏都沒有的黔首,也能關照得了我?」

  「你這孺子,真不知好歹!」

  共師怒斥道:「黑夫亭長可是簪裊,不比你高?」

  共敖只是個小公士,在實打實的爵位面前,只好乖乖閉了嘴,不情願地朝黑夫見禮。現在是秦而不是楚,地位高低不靠姓氏,更多是靠爵位、官職來決定。

  說起來,他們先前提及的白起,或許是這種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。據說白起是楚國白公勝的後代,又叫公孫起,但他年輕時候,已經淪落到豎人僕役的地位。放在楚國,也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叛徒子孫,一輩子不可能有出頭之日。但在秦國,白起卻從一介兵伍斬首立功,慢慢成了軍吏,又靠著穰侯魏冉的提攜,一步登天,才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……

  秦楚之間,白起毫不猶豫地選擇秦。

  經過這場插曲之後,黑夫回到了亭舍處,和眾人說了他們會與鄢縣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。眾人聞言,紛紛鬆了口氣,這就意味著,自己不必單獨承擔刑徒逃跑的風險了。

  是夜,黑夫看著夜色中黑乎乎的鄢縣城牆,若有所思:「其實共敖說的沒錯,白起在鄢地,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餘威,還有當地人對秦的恨意……」

  鄢郢之戰,從軍事角度來看,是一場漂亮的破國之戰,白起的大膽和軍事才能得到了完美體現。可和白起指揮所有戰例一樣,這場仗死了太多楚人。

  鄢城攻守戰,十數萬人葬身魚腹,因為屍體太多,滿城皆臭,至今城東的陂池仍被稱之為」臭池「。對那場戰爭的記憶也口口相傳,讓共敖這樣的年輕人記憶猶新。

  同樣,郢都之戰裡,又有許多楚人死於非命。

  所以在戰後,鄢、江陵兩地活下來的,幾乎家家戶戶都和秦國有仇,雖然經過五十年的統治,還從秦地遷了不少人過來,但當地人對秦國統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狀況,仍然沒有得到改觀。

  黑夫這下算是明白,為何見面時杜弦屢屢感慨說「鄢地難治」了。秦王政十九年,南郡備警,除了雲夢澤的盜賊作祟外,也因為江陵、鄢城有些不安穩。

  反倒是在秦楚戰爭裡,沒有遭到太大破壞的安陸等縣,秦國的統治更容易建立。反正對於黔首平民而言,管他是楚國封君還是秦國官吏,給誰交稅不是交?在這個復仇比天大的年代,家裡有沒有人被秦軍砍腦袋,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個人對秦國的立場。

  「已經立為郡縣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,剛被征服不久的韓、趙、燕等地,對秦的仇視豈不是更嚴重?」

  尤其是趙地,長平之戰留下的傷痕還未痊癒,在邯鄲淪亡遭到屠殺後,恐怕又要加一道新傷。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趙之士,可比南郡楚人更難統治,兩國王室走保代郡、遼東,仍在負隅頑抗。而韓地新鄭,也於九月份爆發了一場反叛,聽說才剛剛平息,潁川郡仍然有些混亂……

  「時代大勢之下,暗潮依然湧動不止啊。」如此想著,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。

  ……

  等黑夫他們離開鄢城時,便和鄢縣左尉率領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。鄢縣征發的人,戍卒多於刑徒,城旦隸臣逃亡的機會大大降低,有了他們幫忙照應,再加上黑夫讓卜乘搞迷信騙得安陸刑徒安分,剩下的路途就輕鬆多了。

  冬至日這天,一行數百人抵達了滄浪水。

  嶓塚導漾,東流為漢,又東為滄浪之水,這裡就是南郡和南陽郡的分界……

  作為漢水的支流,滄浪水並不寬大湍急,但若遇到雨天,上流的泥土被沖刷而下,滄浪水就會變得渾濁的紅褐色。

  但此時是冬季,滄浪水是淡綠清澈的,晨霧擴散在江面上,輕若蛛網。水面上有幾艘渡船,緩緩穿過淡淡的薄霧朝他們駛來,船伕還唱著數百年前,孔子途徑此地時聽到的那首歌謠……

  「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我足……」

  和黑夫並肩站立的憤青共敖聽到後,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:「此水甚渾,若我也能濯足,不必濯纓就好了。」

  一旁的東門豹季嬰是沒文化的外地人,聽不懂隱喻,有些糊塗地說道:「此水甚清,不渾啊。」

  黑夫則笑了笑,又搖了搖頭。

  水清還是水渾,在不同階級的人眼中,是大為不同的。

  清斯濯纓,濁斯濯足,自取之也。這固然是春秋戰國士人階層的理想,然而,在真正的大時代面前,管你是什麼階層、地位,個人是沒有選擇餘地的。

  獨善其身?在秦王掃六合的戰國末世,並不存在。

  你只能選擇做螳臂當車的頑石,被名為「統一」的驚濤駭浪拍得粉身碎骨。

  或者選擇做風波麾下的一朵浪花,順勢而行,保全自身,再乘機扶搖直上!

  雖然共敖對家族舊仇念念不忘,但鄢城共氏還是選擇了後者,不然共師也不會那麼謹慎地與人交往,還讓共敖做求盜,混入體制內。仇恨歸仇恨,生存歸生存,家族想要延續,那就必須向現實低頭。

  至於黑夫?好消息是,他的出身和經歷,讓他在此時此刻,不必做選擇。

  「統一乃天下大勢,浩浩蕩蕩,順之者昌,逆之者亡!」

  懷著這樣的想法,黑夫踏上了渡滄浪水的船隻,船隻北航,載他離開南郡,進入南陽,離平靜的故鄉越來越遠,卻離戰爭的鼓點聲越來越近……

  ……

  就在黑夫他們在滄浪水瑟瑟寒風中等待船只靠岸時,遠在東北方數百里外的陳郢(淮陽),鴻溝的終點,兩位秦軍大將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著。

  二將並肩站立在沉重的駟馬戎車上,其鎧甲製作精緻,色彩豔麗:褐黑色的甲冑,朱紅色的綴帶,甲衣周圍的花邊,在白色的底上繪著絢麗的獸紋。前胸及後背、雙肩,還有幾朵彩色花結,彷彿後世的勛章,顯示了他們不同的等級爵位。

  個高魁梧,戴燕尾長冠者,留八字鬍,年紀三十有餘的將軍,甲上綴有有十五個結,這意味著,他的爵位是第15級的「少上造」!

  個矮粗壯,頭戴箸冠,留斑白絡腮鬍,年過四旬者,甲上綴有十四個花結,這是第13級爵位「中更」的標誌。

  他們的背後,則是全副武裝的數萬秦軍,黑壓壓的,將整個陳郢圍得水洩不通。但人數雖眾,卻都蹲坐在地,彷彿在等待將軍的號令……

  等待的時間長了,不單兵士疲乏,連戎車的駟馬也不耐煩了,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,發出「咯噠咯噠」的聲響。

  中更羌瘣(lěi)手扶在車欄上,焦躁地看著陳郢大門,上面傷痕纍纍,卻關閉得嚴絲合縫,便忍不住對身側的主將說道:「小王將軍,昌平君,已經進入城一個時辰了!」

  習慣被人稱作「小王將軍」的少上造王賁聞言,對追隨父親南征北戰的宿將羌瘣說道:「那又如何?」

  羌瘣低聲道:「昌平君再怎麼說,也是楚國公子,若是他……」

  「怕他叛秦投楚?」

  王賁笑了笑,說道:「昭王三十六年時(公元前271年),昌平君生於咸陽,其父是當時在秦國為質的楚考烈王,其母乃秦昭王之女,至今已有四十五載。後來考烈王被黃歇送回楚國,昌平君卻被華陽太后留了下來,在宮中與大王朝夕相伴,名為表叔,實為兄弟。」

  「今王九年時,大王親政,嫪毐作亂於咸陽,王令昌平君討平之。到了今王十年,文信侯免,昌平君繼任為相,他作為秦國丞相,一當就是十一年,期間兢兢業業,助大王滅韓破趙,功不可沒……」

  「昌平君的相位,不是被大王免除了麼。」在羌瘣等人看來,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標誌。

  「雖然去歲昌平君免相,但大王仍信重於他,命其乘坐王者車駕,巡視東方郡縣。期間還平定新鄭之亂,殺韓王安。「

  王賁舉起馬鞭,指著陳郢的城門道:」如今,昌平君來到前線,為免城內生靈塗炭,為免攻城傷亡慘重,又入城勸降陳郢楚將。你說的沒錯,他是楚國公子不假,身上流著羋姓王族的血也不假,但這四十五年來,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國,從未踏入楚境半步。難道他才入楚城一個時辰,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,便守不住了?」

  再說了,大王在詔書裡下令,讓昌平君入陳郢勸降,又何嘗不是對他的一次考驗呢?

 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,秦楚之間,昌平君會做何選擇……

  王賁當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,白起這些楚人一樣,選擇秦。他暗道:「就算昌平君不顧慮自己,也得考慮長公子啊……」

  遠在咸陽的長公子扶蘇,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。雖然扶蘇年紀才十歲,卻已十分聰慧賢明,有仁君之狀。昌平君的抉擇,不但關乎他自己,也關係到扶蘇公子的地位。

 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。

  言罷,王賁下令道:「我相信昌平君不會如此糊塗,吾等既然與他約定好了,便要言而有信,令三軍繼續等待,日上三竿前,不得攻城!」

  羌瘣只好應諾,但心裡卻暗道,相比於老王將軍的奇正並用,這小王將軍行事,還是太正了點……

  好在他的擔憂是多餘的,又過了一個時辰,就在約定時間將至時,陳郢的城門,終於緩緩打開了!

  一位長冠錦衣,長鬚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車而出,正是昌平君!那馬車一直駛到秦國大軍面前,昌平君才將擎在手中,那面鮮紅如火的楚國鳳鳥大旗,擲到了陣前泥沙裡,同時揮臂高呼道:

  「陳郢,降矣!」

  「秦國萬勝!」數萬秦卒舉起兵器,發出了歡呼!震得陳郢城頭的瓦片都在顫抖!

  「如何?」

  在喧囂的歡呼聲中,王賁目視羌瘣,大笑了起來:「看來昌平君,已在秦楚之間,做出了選擇!」

  說完,王賁不再看著眼前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,而是回過頭,將目光望向了西北方,望向了鴻溝的另一頭!

  那裡,有一座更加富麗堂皇,更加宏大的城池,在等待著王賁。

  等待他去征服!等待他去建立滅國隳城的功業!等待他去博取,如同父親那樣的赫赫威名!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28 PM

第117章 大時代

  秦王政二十二年春一月,東風解凍,蟄蟲始振,魚上冰,獺祭魚,鴻雁來。

  方城縣郊外,站在雪將化盡的草地上,黑夫將一石二斗的硬弓拉成滿月狀,箭矢對準天上北歸的雁群。瞄了幾個呼吸後,手一鬆,箭矢離弦而去!

  雖然他架勢已經擺得十足,但準頭卻差了十萬八千里,連根雁毛都沒射下來……

  「哈哈哈,黑夫亭長的射術,也就射射青首,想射下鶀雁?還是算了罷。」

  一旁的共敖發出了嘲笑,不過他自己開弓朝大雁射去時,也同樣落空。二人在這糾結大雁,一無所獲,反倒是小陶和東門豹已經拎著兩隻綠頭野鴨回來了。

  黑夫他們早在臘月初時,就抵達了南陽郡方城縣,今年天氣不太好,整個北方都遇到了大雪,雪深二尺五寸,所以來自南郡的刑徒戍卒被要求在方城原地待命。

  方城並不是一座城,而是「長城」。早在春秋時期,楚國為了防備諸夏的戰車長驅南下,就在南陽盆地周邊的崇山峻嶺上修築了眾多以方形城寨為主,具有防禦功能的險塞,稱之為方城。到了戰國,又將這些城寨用石砌或土堆的牆垣連起來,就形成了綿延三百餘里的楚長城,它像一個「門」字,拱衛著楚國北境。

  方城縣,正是這道方形長城的東口。

  可自從南陽郡被秦國奪取以後,方城就變成了秦軍出擊楚國的前哨,這次向東進攻陳蔡,大軍就是從方城縣出發的。去年伐楚大軍在此駐紮留下的營壘,就成了後續抵達的刑徒戍卒現成的窩棚。

  因為雨雪不止,黑夫他們的就地駐紮持續了整整一個月,反正閒著也閒著,黑夫便與手下們繼續拿起兵器練習。尤其是他的短板,射箭,也在小陶指導下得到了補強。不過僅能做到十餘步內箭無虛發,再遠就會有失準頭,至於射雁之類的高難度操作,實在是太難為他了。

  鄢縣的求盜共敖和他押送的戍卒,也住在黑夫他們旁邊,雖然共敖那張嘴有些缺德,時不時還陰陽怪氣地說些諷刺秦國官府的怪話,但大家好歹算南郡老鄉,平日裡沒少往來。還不時約著一起離開營地射鳥,改善戍卒伙食。

  等眾人回到駐紮的牆垣附近時,季嬰和卜乘已經蹲在土灶旁燒好了水,眾人齊心協力為野物拔毛的時候,去縣城裡買鹽的利咸也回來了,還告訴了黑夫一個消息。

  「亭長,又有一批戍卒刑徒到方城了,我問了問,說是從漢中郡南鄭來的。」

  黑夫聽後,若有所思。

  「南鄭距離這可夠遠,連南鄭戍卒都到了,這大概是最後一批了吧。」

  這一個多月時間裡,戍卒刑徒們為避風雪,在這裡無所事事,可天下卻發生了不少大事!

  首先是十一月中旬的時候,被秦軍圍困已久的陳郢投降了秦國。據說是秦國前任丞相昌平君勸降的,可惜黑夫的歷史是半吊子,知道幾個楚漢相爭的歷史名人,但秦始皇時的丞相,他就知道一個呂不韋,一個李斯。這昌平君熊啟之名,實在是聞所未聞,更不知道他與秦楚兩國王室的複雜關係。

  陳郢作為楚國陪都,北方重鎮,失陷之後,已經被秦軍打怕的了楚王頓成驚弓之鳥,不顧國內主戰派項燕等人反對,與秦國草草議和。

  弒君篡位後,還沒穩定內部的楚王負芻答應割讓陳郢、上蔡,還有大江以南的青陽以西地區給秦國,以此換取和平。

  當秦楚停戰的消息傳來後,安陸縣戍卒都很開心,他們就是因這場戰爭被徵召的,如今戰事已畢,想來眾人很快就能解散回家了。

  其他人還好,雖然走路磨破了不少鞋履,卻也見識了像南郡宛城那樣的大城市,覺得不虛此行。唯獨一貫好戰的東門豹急不可耐,算起來,他妻子已經快到產期了,東門豹急著回家抱兒子呢……

  但黑夫卻給眾人潑了一瓢冷水,讓他們不要太樂觀。

  「和楚國的交戰暫時停了,可仗還遠沒打完,離吾等解散歸鄉之日,還早著呢!」

  黑夫已經搞明白這次秦國伐楚的意圖了:秦軍進攻陳郢,目的之一,是敲打楚國,讓楚王斷絕合縱之心。

  目的之二,則是為了控制鴻溝,鴻溝是魏惠王時挖開的運河,連接魏都大梁和陳郢,是梁、楚之間最重要的交通線,如今陳郢已經易手,魏國的後援就徹底斷了。

  所以黑夫猜測,接下來,在陳蔡地區的秦軍,恐怕要回過頭來伐魏了,而這些刑徒戍卒,就是為這場滅魏戰爭而準備的……

  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,秦國的戰爭機器一點都沒有停下的意思。整個十二月,來自南郡、漢中、南陽各縣的戍卒刑徒,源源不斷地在方城縣集合。

  每天都有新的隊伍抵達,被安排到牆垣下的舊營寨安歇。

  刑徒戍卒的人數從最初的數百,慢慢增加到一千、數千、一萬、數萬……直到整個方城牆垣內側長達十里的區域,都密密麻麻佈滿了臨時窩棚,朝食做飯的時候,半個天空都冒著黑煙。

  黑夫外出時會遇上這些人,同他們打招呼攀談,交換食物,眾人操持著各異的口音:南郡人濃重的楚音聽著親切無比,南陽人的口音講慢一點也能聽得懂。但那些從漢中來的戍卒,尤其是一些披著頭髮,穿著獸皮,蠻夷打扮的傢伙,說出的晦澀方言就完全不知所云……

  黑夫知道,讓眾人跨越數百里距離,不辭辛勞長途跋涉來此集合的,是一封封從咸陽發往各郡縣的文書,文書裡篆刻的,是秦王的意志!

  在秦王的命令下,這些來自不同郡縣的人,彷彿是一條條小溪流,被巨大的力量,操縱匯聚到一起,逐漸合流成江河,再匯為湖泊。

  秦國對基層的控制力度之強,在戰爭將至的時候,展現的淋漓盡致。

 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,在一月初開春雪化後,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起,將方城內側站得密密麻麻,一時間接踵比肩、人頭攢動。

  黑夫粗略估算了一下,大概有三萬人之多,其中來自南郡的有五千左右,漢中郡一萬人,南陽郡一萬五千人。

  負責統帥這些戍卒刑徒的南陽郡尉和方城縣尉登上牆垣,朝眾人喊話。這時代沒有擴音喇叭,只能讓幾個高大壯胖的兵士每隔數十步站一個,依次傳遞,讓郡尉的話傳遍四方。

  「大王制曰:魏王始約服入秦。」

  「已而背盟,欲與韓、趙餘孽謀襲秦。」

  「寡人欲以兵吏誅之。」

  「令少上造王賁將陳郢之師先行。」

  「南陽、漢中、南郡等郡發戍卒刑徒輔之。」

  「刑徒戍卒盡力用命,有功,當賞爵;弗用命,有罪,令將軍校尉罰之!」

  秦王的詔命宣讀完畢後,又念了一遍戍卒刑徒必須遵守的軍令法規。這時候,包括共敖在內的眾人,已經轉過頭目視黑夫,那意思很明顯:「黑夫說得沒錯,果然是要攻伐魏國了!」

  ……

  在這次集結後的第二天一大早,押送刑徒的縣尉們下令,讓所有人埋鍋造飯,飽餐一頓後,三萬餘人離開了他們的窩棚,越過古老的楚長城,走出南陽郡。

  因為人數太多,出方城時,他們被分成了兩部分,每部分大概一萬五千人,分別走潁川郡和上蔡兩條路線。

  「黑夫,你說這是去哪啊?」

  黑夫他們走的是潁川線,萬餘戍卒刑徒在綿長的路上走成了一條長蛇,沿途會路過城鎮村莊,但都未作停留,速度趕得很急。

  季嬰等人都是小縣城出來的,沒見過這大場面,帶領他們前進的縣尉也沒宣佈終點是哪,所以眾人有些不安,魏國那麼大,自己會被分配到哪裡作戰呢?

  黑夫卻是知道的。

  「只有一個可能。」

  他指著東北方,笑道:「大梁!」

  大梁,魏國的都城,中原地區最富庶繁華的城邑,那裡有繁花盛景,有雄都宮闕,也有魏卒俠士,信陵之義,烜赫大梁……

  一場浩大的滅國之戰,將在那裡展開。

  「終究還是趕上了。」

  黑夫嗟嘆,他知道,自己還是被捲入了這個大時代的浪潮裡,一步步,離風暴的中心,越來越近……

  雖然此時此刻,他只是一個小亭長,只是這黑色波濤裡,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,扔在數萬人中間,便泯然眾人,難覓蹤跡。

  但黑夫堅信,當戰爭的塵埃落定後,自己必將成為這個「六王畢,四海一」大時代裡弄潮兒中的一員!

  乘風破浪,向濤頭立!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30 PM

第118章 大梁

魏王假三年,仲春二月,魏都大梁城。

朝食時分,一群頭裹蒼布的魏國士卒盤腿坐在城牆內側,他們圍著冷清的土炕,看著陶碗裡寡淡稀薄的粥,靜默無言,士氣十分低落。

秦軍圍城半月,城內糧倉雖還算充足,但這場戰爭不知會持續多久。所以魏王下令,城內開始限量供應口糧,就連守城兵卒們,每天也只能分到三分之一斗粟米,吃個半飢不保,故眾人皆面有菜色……

可他們又能怎麼辦?只得默默喝下淡而無味的稀粥,期盼大王能盡快與秦國達成和議,結束這場沒有希望的戰爭。

自從信陵君死後,在與秦國的交戰中,魏國,已經二十年沒打過勝仗了……

緘默被一輛緩緩駛來的安車打破了,軲轆聲停了下來,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在高大的梁城牆垣邊下車。他拒絕了僕役的攙扶,拄著鳩杖,顫顫巍巍地朝登城的階梯走去,腰間帛帶上玉飾環珮叮噹……

能佩得起玉,穿得起帛的,自然是貴族卿大夫,但城頭乃城防重地,可不是誰都能上去的。

負責這片城牆防禦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攔,但在老者僕役出示一枚銅符牌後,卻變了顏色,誠惶誠恐地朝老者下拜。

「不知竟是唐公至此!」

聽到「唐公」二字,城下的魏卒竟紛紛站起身來,朝老者肅然作揖。

在大梁,只有一位唐公,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(jū)!

他沒有官職,不是封君,但上到魏王,下到匹夫販卒,沒有誰敢不敬重唐雎。

因為這位老人,已是魏國僅剩的傳奇!

唐雎很長壽,他生於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時代,年輕時沒有什麼作為,不惑之年依然只是個小使者,名不見經傳。

直到魏安釐王十一年時(前266年),齊楚攻魏,無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。唐雎靠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,說服秦昭王遽然發兵,日夜赴魏,魏人皆言:「齊、楚聞之,乃引兵而去。魏氏復全,唐雎之說也。」

這次立功之後,本該高昇的唐雎因為不滿魏安釐王荒淫無度,寵信龍陽,辭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門客。

安釐王二十年(前257年),信陵君竊符救趙,事成後志得意滿,居功自矜,還是唐雎勸告他「人之有德於我也,不可忘也;吾有德於人也,不可不忘也。」這才讓公子無忌猛醒,禮遇趙王和平原君,這才被諸侯尊崇,成了合縱領袖。

唐雎輔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,曾是魏國,是山東六國最後的希望。信陵君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,逐蒙驁至函谷關,使秦人不敢東出。當是時,信陵公子威振天下,門客人才濟濟……

只可惜,信陵君壽命不長,在他被魏王猜忌,鬱鬱寡歡而死後,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遺志,奔走於六國之間。

魏景湣王二年(前241年),唐雎前往楚國,勸說春申君,說他「相萬乘之楚,當御中國之難,為天下梟」,於是便以楚考烈王為縱長,促成了新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合縱攻秦。

只可惜,唐雎還是高估了六國,各懷心思的六顆散棋,終究難敵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國梟子,龐煖攻秦失敗後,六國敗亡之勢已無可挽回……

但這不怪唐雎,除了子虛烏有的《唐雎不辱使命》是假的,從未發生過外,唐雎每一次出使,從未辱沒過自己的使命。只可惜現在已經不是蘇秦張儀的時代了,秦國積累六世的滾滾大勢,無法被說客行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改變。

如今,唐雎九十歲了,他再也無法離開大梁,但歲月卻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,老人家年紀雖高,氣色卻不錯,笑著擺了擺手,讓眾人起來。

「二三子守城辛苦,不必多禮。」

而後唐雎又對校尉道:「後生,可否帶老夫上城頭看看?」

校尉面露猶豫,拱手道:「唐公,城頭風大,且秦軍不時朝城頭髮箭,萬一……」

萬一唐公有什麼閃失,他還不得被全城的人唾罵死?

唐雎卻大笑起來:「百餘年來,秦軍圍攻大梁不下十多次,老夫因為活的久,竟有幸經歷了大半,風沙矢石,早就數見不鮮了。但秦國這十餘次攻梁,卻無一次成功,每一回,魏國的軍民,都齊心協力,守住了城池!」

這一番話,讓低沉的士氣一時振作!魏卒甚至高舉武器,發出了一陣久違的歡呼!

見眾人的精氣神回來了,唐雎頷首道:「且引我上城,老夫只想親眼看看,此番圍城的秦軍,有多大陣仗,與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?」

雖然沒有得到軍令,但唐雎之命,校尉不敢不聽,便讓幾個兵卒手持盾牌,護衛著著唐雎,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頭……

……

梁城高十丈,風果然很大,吹得唐雎蒼白的鬚髮紛飛。

他眯著眼望向遠處,朝西、北、東三面看了良久後,嘴角露出了苦澀的笑:「這還是大梁近郊麼?才半個月,便全然認不出來了。」

大梁的西北邊,曾是魏安釐王時圈起來的王室苑囿:梁囿。其建築風格相當考究,園內種有茂密的花木,養有麋鹿,松鶴在樹下棲息,池沼中可以划船。

如今,梁囿面目全非,樹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,種滿珍奇樹木的花苑僅剩一片滿是樹樁的醜陋空地。昔日魏王狩獵的獐子,大概早成了秦軍的美食。

整個視野之內,都被秦軍的營帳和黑首秦卒填滿,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邊,時不時朝著大梁城頭拋灑石塊,射來煙矢,讓城內不得安生。

還有從東北面繞城而過的鴻溝,自從魏惠王命白圭開挖這條運河後,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動脈,把梁、宋、陳、蔡各地聯繫起來。每天都有無數船從大梁出發,運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;又載回楚地的魚鹽皮革,犀兕之角,桂枝香料,在大梁市場上賣得高價。

但現在,鴻溝上商賈舟車絕跡,只剩滿載秦軍糧食軍械的行船,數千名光著上身的縴夫在拉拽木舟,就連他們喊出的號子,也是陌生的關中口音。

最讓唐雎擔憂的,還是北邊,在那裡,一條濁黃色的大河橫跨地表,緩緩東流。

河水是桀驁不馴的,在戰國趙魏齊三國相互為敵,以鄰為壑後,天災加上人禍,更是越發氾濫。好在魏國在河邊修築了長達數十里的土垣,這才阻止洪水沖擊低窪的梁地。數十年來,在城池與河水中間,慢慢聚集了數不清的人家,開闢了無邊無際的肥沃農田,建立了一個個裡聚屋舍……

而現如今,那些本該農忙春耕,種上粟、麥嫩苗的良田,卻空落落的,連只麻雀都沒有。百姓被驅散一空,反倒有數不清的秦國黔首戍卒,手持鐵鍤、鋤頭,在秦吏鞭策下,他們排成長隊,沿著阡陌,向大梁北面源源不斷走去。

見此情形,唐雎扶著城垛的手,微微顫抖起來,他很清楚,那些秦人要去哪,打算做什麼!

他們要去滎陽!(xíng)

數十年前,那是唐雎的少年歲月,也是張儀、公孫衍、蘇秦合縱連橫,爾虞我詐的時代,秦國為逼迫魏國加入連橫,派張儀至大梁,說出了這樣的威脅:

「決滎口,魏無大梁;決白馬之口,魏無外黃、濟陽;決宿胥之口,魏無虛、頓丘。陸攻則擊河內,水攻則滅大梁!」

但秦軍十餘次攻魏,圍困大梁,都因為孤軍深入,無法全據魏地,沒有機會兌現這威脅。

直到今日,魏國的噩夢,終於要來了麼?

在唐雎看來,這都是近二十年來,魏國以土地賄秦,險塞要道盡遭蠶食的惡果啊,秦軍方能如此肆無忌憚,都開始籌划水淹大梁了。

看來這一次,與之前那十餘次小打小鬧不同,秦王,是鐵了心要攻陷大梁,滅亡魏國!

「天哉……」

縱然沉穩老辣如唐雎,在預見到這個國家悲慘的未來後,也無法淡然。

他抬頭仰望萬里無雲的蒼穹,又低聲感慨道:「若使信陵公子尚在,若使信陵公子尚在,魏國豈會落到如此境地!?」

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,太遠,所以竟未注意到,他所在的這段城牆之下,兩百餘步外,一名髮髻右偏,皮膚黝黑的秦卒小吏,正在護城河裡無禮地小解……

……

朝大梁護城河裡撒了泡尿後,黑夫系好腰上的麻繩,抬頭卻看到有個白髮老翁在大梁城牆上長吁短嘆,頓感驚奇……

「難道大梁已經彈盡糧絕,困難到要讓老頭上城頭戍守了?這才半個月,都沒有過一次猛烈的攻城,不至於吧。」

感嘆完了,黑夫也不做多停留,掉頭沿著小道,往營帳走去。

為了防止城內敵人冒死出擊,碩大的營盤用木樁圍了起來,還設立高聳的望塔,上面站著持弓矢的秦卒。

進入營地後,黑夫目光所及,都是低矮的窩棚,好在看上去並不雜亂,他一直覺得,被《秦律》教育出來的秦吏都有輕微強迫症,喜歡整齊劃一,設計營壘時,自然也要讓各個窩棚看上去規整些。

偶爾穿營而過的執戈兵丁從轅門外經過,但更多的,還是臉上黥字,被集中在一起,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趕赴各處幹活的刑徒。

還有粗布麻衣,蓬頭垢面的戍卒,他們口音各異,來自不同郡縣,黑夫偶爾遇到認識的面孔,還朝他們點頭打招呼。

一邊走在夾雜著各種氣味的營地內,黑夫也一邊腹誹道:「我之前可沒想過,大梁之戰會是這番光景。」

原來,一月初從方城縣出發後,在將尉們的催促下,黑夫他們以及來自漢中、南郡、南陽的三萬戍卒刑徒,只花了十天就抵達大梁城下。

來到這裡後,黑夫才發現,大梁城已經被從陳郢來的秦軍包圍。而除了五萬披甲持矛的作戰部隊外,被徵召的戍卒還在源源不斷地趕來。

除了漢中、南郡、南陽的三萬人外,來自關中、三川、河東、上黨、河內的戍卒刑徒,也在朝大梁匯來,合一起後,人數恐怕會超過十萬。

這是一場輔兵遠多於正卒的戰爭。

讓黑夫鬆了口氣的是,十萬刑徒戍卒沒有被王賁將軍要求去做攻城、填溝壑之類死亡率極高的凶險勾當。而是讓他們充當縴夫、運糧民夫,除了苦點累點外,倒是十分安全。

進入二月後,一半的戍卒刑徒,更被要求啟程,前往西北邊數十里外的滎陽,剩下的人則要在鴻溝和大梁之間,再挖掘一條深溝出來,直通城下!

所以大梁城郊,並不像攻城滅國的戰場,反倒像是個開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。

這種消磨時間的體力活,很考驗人的耐心,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。

走近安陸縣戍卒們住的小窩棚,還離著十步遠,黑夫就聽到了東門豹暴跳如雷的聲音……

「乃公受不了了,這算哪門子攻城?那位『小王將軍』,到底會不會打仗!?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裘斯特 發表於 2018-4-7 12:32 PM

第119章 絕地

  「這廝又坐不住了。」

  黑夫嘆了口氣,掀開簾子進去一看,果然是東門豹在暴跳如雷呢。

  原來,在抵達大梁後,東門豹算了算時間,自家妻子的產期已過,自己的孩子已經出世。於是他也絕了馬上回南郡的念頭,而是想著要在攻魏之戰裡獲取戰功,好為自己那素未謀面的「兒子」搏一個好出身。

  爵位和相應的田宅待遇,是可以傳給兒子的,所以大多數秦國的家眷送子弟上戰場,都是一邊兩眼淚汪汪,一邊囑咐說:「不得,勿返」。

  作戰,斬首,立功,升爵,這是秦國大多數黔首唯一的社會晉陞途徑。

  但眼前的戰爭方式,卻讓東門豹的打算落空,在大梁城下挖了半個月的溝渠後,他徹底變成了一頭被困籠中的暴躁野獸……

  再看其他人,季嬰在掐衣服裡的蝨子,卜乘在繼續算明天的天氣,利咸在低頭縫補衣裳,其他人也躺在草蓆上,享受難得的休憩。

  這些天來,他們都習慣了東門豹的怒吼,已經沒人理他了。

  於是東門豹只能過來纏著黑夫,衝他抱怨道:「黑夫,你倒是說說,那位小王將軍究竟是打的什麼主意,這都半個月了,城也不攻,仗也不打,他想作甚?」

  「想知道?」黑夫抬起眼,東門豹連忙點頭:「想!」

  黑夫之前因為只是按照歷史記載的猜測,所以沒跟大夥兒實話實話,可經過這幾天的觀察,他已經對王賁將軍的打算洞若觀火了。

  「還記得吾等經過的鄢縣麼?」黑夫讓東門豹坐下。

  「記得。」東門豹當然記得,那個住在隔壁窩棚的共敖,就是鄢縣人。

  「鄢縣的東北城牆,是新修的,與其他幾面牆垣顏色不同,你可注意到了?」

  東門豹頭搖得像撥浪鼓:「沒注意。」

  黑夫當然知道這魯莽傢伙不會在意那種細節,便繼續道:「那段土垣,是五十多年前被洪水浸泡沖垮的。當時武安君攻楚,在圍攻鄢城時,久攻不下,就利用附近的水流,築堤蓄水,並修長渠直達鄢城之下,然後開渠灌城,鄢城遂破……」

  這時候,其他人也紛紛停下手裡的活,圍攏過來,利咸首先問道:「亭長的意思是,如今王將軍之所以對大梁圍而不攻,還讓吾等開挖溝渠,是打算效仿武安君之法?」

  「不錯,大梁糧倉充沛,若是死守,可以堅持一年半載。而且城內有軍民十餘萬,若是強攻,我軍定然損失慘重,所以最穩妥的攻城之法,就是水攻!」

  這年頭的城牆大多數夯土的,極為厚實,所以影視裡的各種投石器其實不上什麼大用場,反倒是水、火兩種東西,在攻城時往往有妙用。孫子兵法裡就有一篇專門講火攻,而水攻也被春秋戰國的軍事家們廣泛運用,最著名的,恐怕就是智伯水淹晉陽城的故事了,趙無恤差點沒活下來。

  黑夫繼續道:「不知汝等可注意到,這大梁城的地勢本就低窪,而北面不遠,就是滔滔大河。我問過幾個被抓來做苦役的魏人,他們說,大河的地勢竟比地面還高出數尺!全靠了滎陽的土垣堵著,這十多年才沒有洪水氾濫。」

  「汝等試想,若是王將軍讓戍卒刑徒去將滎口的河防挖開,再用長渠引水至此,堵塞鴻溝……」

  卜乘是搞風水迷信的日者,對地形更敏感些,頓時倒吸一口涼氣:「那樣的話,大梁就會被洪水倒灌啊!」

  「然也,如此一來,此城可不費秦國一兵一卒的傷亡,就會被大水潰破!」

  黑夫也感慨不已,這個王賁還真是老將王剪的兒子,從攻城的辦法就能看出來,王賁把老爹的看家本領學到手了。

  王家人打仗,在沒有必要犯險時,就一個字,穩!

  而王剪,更是穩如老狗,關鍵是穩健之餘,他還會來點出其不意,來點兵不厭詐,來點陰謀詭計,趙國最後的名將李牧,就是被這樣坑死的……

  勝於疆場,卻敗於朝堂陰謀。

  黑夫這麼一說,東門豹便眨了眨眼睛:「如此說來,吾等到這大梁,不是來作戰的,而是專門被徵召來挖溝渠做徭役的?」

  「你終於說對了。」

  東門豹頓時氣得跺腳。

  季嬰也道:「黑夫,這樣的話,只要河水灌過來,這大梁豈不是會很快陷落?」

  黑夫卻搖頭道:「不然,這法子雖然夠穩,卻也慢。我這幾天在大梁城外好好看過了,真不愧是中原一大雄城,不管哪一面,牆垣夯得很厚實。沒有兩三個月,是沒法浸泡潰破的。就算大水灌入城內,淹沒了地面,裡面的魏人也不至於立刻投降,所以這場仗,離結束還早……」

  「等到城破之日,魏人在大水包圍下,懸釜而炊已久,說不定還會滋生疾病,士氣鬥志也早就消磨殆盡了,一旦城破,魏王恐怕會直接投降,到時候城內也不會有戰事可打。」

  「故而,留在此地,絕對得不到功勞爵位!」

  眾人聞言,臉色頓時苦了下來,他們已經離開故鄉三個多月了,千里迢迢過來,帶著的錢漸漸花完,衣服鞋履變得殘破,還和刑徒一起幹了好多天苦活,實在不容易,若是到頭來再沒功勞可掙,這一趟可是虧慘了。

  黑夫當然清楚這一點,他又何嘗不是滿門心思尋求立功升級呢?若是打完仗還是一個簪裊亭長,回到安陸縣,和他有仇的左尉鄖滿還不知道會怎麼坑害自己呢。

  對城內的魏人而言,大梁已是一處亡國絕地,對追求功業的黑夫而言,這裡又何嘗不是一塊死地呢?

  他看著窩棚內眾人的表情,除了少部分武藝平平者,聽說留在大梁會安全地結束戰事,鬆了口氣外,其餘眾人,都有些不甘心……

  黑夫要的,就是這種不甘心!

  於是黑夫便又道:「但是眼下,卻有個機會!讓吾等離開大梁,去尋求立功的機會!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的眼睛,頓時亮了起來!

  ……

  半個時辰過去了,在與眾人商議妥當後,黑夫脫下幹活穿的破舊褐衣,換上了自己壓在行李最下面的一件新袍子,又系好他亭長的赤幘標誌,走出了營帳。

  在灰黑色調的眾人中,黑夫顯得格外顯眼。

  「亭……亭長,你要的……柳樹枝。」

  這時候小陶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,將一根泡在碗裡的柳枝遞給了黑夫,這是黑夫讓他去找的東西。

  黑夫也不客氣,接過柳枝,用牙齒將其咬開,但又看著碗裡不太清澈的水,狐疑地問道:「這碗裡的水,不是護城河的吧?」

  那護城河,一天到晚,上萬人往裡面撒尿呢,都成臭廁所了。

  「不是。」小陶臉都緊張紅了,結結巴巴地擺手:「絕不是!這……是井水。」

  舊的水井都被魏人扔了牲畜死屍,以堅壁清野,小陶說的井水,都是半個月來黑夫他們這些戍卒奉命新挖的。

  小陶是老實人,不會騙黑夫,黑夫也就不疑有他,就著水,用咬開的柳樹枝漱起口來。

  征戰在外條件有限,但黑夫還是會每天清理一下嘴巴。這年頭,壞了牙可沒辦法補,黑夫可不想自己三十多歲,就跟黔首刑徒們一樣滿口爛牙。

  更何況,滿口口臭地和上司說話,也不禮貌不是?黑夫也很無奈,負責他們這群人的方城縣尉,是一個氏族子弟,居然有點這年代難得一見的潔癖……

  完事之後,他便哈氣聞了聞,這才往營帳深處走去,一直走到了他們這個千人駐紮的小營盤中,最大的那個營帳,問了問守門的兵卒,說縣尉的確在裡面。

  黑夫打聽到了一個消息,王賁將軍在大梁大搞水利工程之餘,終於打算派偏師去攻取魏國東部各縣了,裡面這位縣尉,便是統帥之一……

  這是離開這處絕地的機會,黑夫不想錯過!

  於是黑夫在營帳外站定身子,大聲說道:「安陸縣簪裊黑夫,請見二五百主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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